08 黑衣

    08.?黑衣

    醒来时，变形的廉价塑料包围的陌生客房，昭示着另一个噩梦仍在继续。

    裴元转头，顺着铺在床边的明黄色衣角往上，是少年人睡意正酣的脸。叶英不知道去哪里了，他顿时努力地把自己撑起来。

    少年很快被他动作惊醒：“裴叔叔！你不睡了吗？”

    “你大伯呢？”裴元胸口一凉，低头发现自己竟未着寸缕，双颊立即烧起来，心下暗骂了句。叶镜池也脸红了下，随即按裴元吩咐去大门帮了拿套制服来。

    “大伯和五叔出去找便利店求助，交代让我看着你多休息。”

    裴元一边穿衣一边皱紧了眉头：“休息什么？现在都11点了！”他顿了顿，垂眸看着身上黑色的布料片刻，再把眼里些微犹豫和惶恐全部压下去。

    “我去找他们。”但他猛站起来的时候，下身的酸麻和腿伤还是让他瞬间膝盖一软又坐了下去。叶镜池赶紧扶他：“裴叔叔再休息下吧！大伯说了12点前保证会回来的，他还说和你一起去找大象园区的保安。”

    叶镜池嗫嚅着，忽然想起裴元被狮子咬死又奇迹般活下来的场面，看裴元的眼神一时又有些迟疑：“你受这么重的伤……”

    “不是这个。”裴元脸色红白交加，才被蹂躏过的秘处正缓缓吐出些液体，叫他对上这孩子清澈的眼神更是发赧。

    “便利店……他说‘保证’会回来是吗？”裴元一边缩回床上，兀自喃喃：“我等他，他说了‘保证’的话。”叶镜池给他盖上被子，很快就看到疲倦又驱逐了裴元眸中清醒。

    看来他确实很累。叶镜池心里叹了口气，但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安抚下来了，大伯原来的说法是如果裴元强行要走就敲晕他的。

    “但是……但是，”裴元的声音也逐渐轻得仿佛呓语，他最后努力抬了抬手想引起叶镜池的重视，但眼皮已渐渐阖上：“12点前一定要喊我，不然1点还在外面就麻烦……”

    叶英和叶凡刚摆脱浓重夜色的包围，一路上总能听到悉悉索索的、仿佛某种啮齿动物啃食东西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他们直觉地只走有光的地方，直到看见便利店的暖光在地面画出半个安全岛。

    按理说如果灯还亮着，就应该有值班的员工在，但他们远远就发现便利店里面空无一人。叶凡谨慎地打头阵，柜台上被遗忘的员工手册昭示着此处也发生过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情。

    “阿凡，”叶英也跟了进来，“柜台、货架都是什么情况？”

    “很乱，好像有些食物被人拿走了。还有……”叶凡抬眼扫过去，却赫然发现货架上有些红色饮料，鲜艳得刺目，和之前在海洋馆被裴元丢掉的东西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叶凡忽然觉得很渴。

    “阿凡。”叶英的声音拉他回神，“找找有没有园区内部的联络方式。”他大哥找到了台座机电话，按下外放键后传出嘟嘟的声音。叶凡也钻进柜台，果然翻出本通讯薄。两人最先打的是园长办公室的电话，如同之前在狮子园的见面，陆危楼的声音不疾不徐。

    “海洋馆？动物园没有这个地方。”

    没等叶凡发火，长者不容拒绝地继续：“动物园要求游客们在游玩时遵守规章制度，以保障游客们在园区内的人身安全。所有条例都在明显的位置，你们所在的任何地方都能依照指引，找到我们穿蓝色衣服的工作人员。还请叶先生理解我们的工作，按守则进行参观。”

    “我们现在要求报警！”叶凡再难抑住怒气，“游客走失员工受伤，你们动物园就什么都不做？！”

    “动物园正在尽最大努力保障每位游客的安全。”电流构成的声音冷硬得无懈可击，“我们的员工正在寻找失散的游客。正如入园时我们的游览守则所说，如果您发现自己正处于迷路的状态，请不惜一切手段，尽快从猿猴区去往狮子园，并和我们穿蓝色衣服的员工联系。”

    “你少给我说这些废话……！”

    “五弟。”

    叶凡想骂出口的话噎在唇边，叶英忽然伸手挂断了电话，然后才摇头道：“他能说的都说了。”

    似乎感觉到叶凡不解的目光，叶英把柜台上的员工手册翻到了最后一页，摸到地图旁空荡荡的虚线位置，“他是站在蓝衣员工一边的，不是我们的敌人。”

    裴元之前失控的状态像针刺在心头，叶英抿唇翻着通讯簿：“有其他便利店的号码吗？按他说的，我们试着联系蓝衣员工。”

    “可万一其他店也像这样空了怎么办？”

    “总比坐以待毙强，既然我们都手机都没有信号，找到员工，或者其他与我们一样被困的游客，成功出去的几率都更大些。记得，”叶英眉心微沉，“先问过他们，知不知道海洋馆。”

    便利店墙上时针又转了将近一圈，叶凡不记得第几次拿起听筒。干渴喉咙让情绪也变得焦灼，终于听筒对面传来的女声不再冰冷：“……喂？”

    “菲菲！”叶凡哑着嗓子惊喜：“你怎么样？你爸和你在一起吗？”

    “五、五叔？”听筒的电流顿时变得有些嘈杂，隐约好像听到叶琦菲在和一个男人交谈，而后又转回来：“五叔，你们……在哪里？”

    “我和大哥在外面，”叶凡看了眼叶英，“你五婶和孩子们……你们知不知道海洋馆？”

    “海、海洋馆……？?”

    “挂掉！”稍远处叶炜的声音穿透话筒，瞬间巨大力道夺过叶凡手中电话，只听叶英低喝：“阿炜！”

    对面又是好一会儿电流和碰撞的声音，然后他听到叶炜说话：“大哥！你在哪里？”

    “我们也在一家便利店。”叶英让叶凡退去旁边，“但我们去过了海洋馆。”

    “那地方……那地方不是说不存在吗？”

    “你就当它不存在。”叶英语气清晰镇静，更让人信服。叶炜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得知那边的情况明显不比他们好，所幸尚且安全。但听筒传来的最后一句却有些语焉不详：

    “大哥，五弟在你身边的话，你多、多……小心。”叶炜忽然哽咽起来：“我之前看到……五弟他们和黑衣人走了，我拦不住、是我没用——”

    “等我们过去再说。”叶英直接打断，“你们原地等着。”

    他啪地一下挂了电话，叶凡也突然被吓到般转过来，嘴角还有一丝殷红湿痕。

    明知叶英看不到，叶凡还是紧张得舌头打结：“大哥…我……渴，我看这些……应该也就是普通饮料而已……”

    ——莫名其妙出现在任何地方货架上的食物都是试探。不要看食物上面的标识牌，也不要管人们如何称呼它。无视，必要的话当成普通食品购买并吃掉。

    不要让“它”知道你已经察觉到“它”了。

    他记得裴元员工手册最后一页夹着的纸条。

    “无妨。”叶英转身示意幺弟跟上，“你觉得是普通饮料，它就是。答应了阿元的，先回去，再找他们。”

    两人都没料到回到海洋馆竟是这么个情景。

    裴元举着双手，一瘸一拐地慢慢后退，嘴里边说着：“好，好，我出来了，别激动。”

    “裴大夫？”叶凡看到他对面的人，诧异瞬间变成震惊：“婧衣！你怎么会在这里？！”

    “出去！”

    叶婧衣与叶英长得七八分相似，只是肤色更白皙，线条更柔和，可称得上是玉骨冰肌。此刻她面若冰霜，仿佛与门外的裴元深仇大恨般。叶凡赶忙跑去妻儿身边，没被阻拦。而她背后唐小婉牵着两个孩子，满脸劝不住的焦急。

    “我总不会害他们。”外面的裴元叹了口气。

    “我不管你是谁，想做什么。穿黑衣的不许进来！”自动玻璃门又在面前安静合上，叶婧衣紧握电击棒指着他，纹丝未动。裴元只好继续后退，伤到的腿酸软脱力，略一踉跄，腰上忽然就多了一圈力度。

    “婧衣？”叶英偏过头，小妹的声音他无法更熟悉，昨天还往家里打过电话，说这段时间工作有点忙。

    “大哥，别怪我。”叶婧衣面露急色：“他已经这样了……必须要遵守规定……”

    “裴大夫你怎么穿了黑的？不是说不能变更衣服颜色——”叶凡也注意到了，而裴元摇头：“我作为动物园的员工，被狮子咬伤，早就该换上了。”

    却是叶婧衣先反应激烈，全身颤抖：“别胡说！这里是海洋馆，只有海洋馆……”

    叶凡见状想夺过她手中的电击棒，叶英同时上前，不防后背被用力一推，他反手已抓不住人。

    “跟他们回去。”

    “裴元！”这一声动了十分怒气。然而回应他的声音似乎更远了，裴元已退到海洋馆前的马路边：“我不后悔，阿英。”

    “四年来，我撑不下去的时候，都跟自己发誓——只要再见你一次，再见一次，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他双拳在身体两侧，虚抓了两下空气。他那本从不离身的员工守则塞给了叶镜池，玻璃门后的年轻人还呆呆站着，但下意识护着自己的弟弟meimei。

    “比死亡更恐怖的是永无止境的疯狂。我不这样想。”裴元退进一圈路灯画出的暖黄光晕中，“阿英，无止境的思念才让人疯狂。”他没停下来，继续往后，灯光无法照亮的黑暗湮没了小腿。然而他不像置身危险中，更像夜色给了他化雾而去的能力。

    “现在是几点？”

    “十二点半。”终于有一个可以让叶英开口的问题，还是叶婧衣先回答了。

    裴元望向叶英笑了笑，只是后者看不见，微微侧耳，优先听着他的动向。

    “明早六点前，你们不要离开海洋馆。”他确保一字一句都让叶英听清楚，“我保证我会尽力。但我不能保证结果。今天再见到你，是我这四年来，最幸福的事。”

    叶英身形一动，从玻璃门后伸出的手迅速拉住了他。叶婧衣坚持着使劲，她的兄长总不会拒绝。

    “大伯，”叶镜池也劝道：“裴叔叔是自己换上黑衣服的，我和姑姑解释过，但——”

    “大哥，裴大夫知道他没办法了。”叶婧衣咬唇，“我也是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我没想到他……我在海洋馆上班也有三年了。”

    不等叶英、叶凡等人惊讶，她继续：“我有天醒来，就知道自己要到这里上班，这里要做的事情很轻松，报酬也好，只是偶尔会见到些……精神不太稳定的客人。他们会说胡话。但遵守规定，就不会出事。”

    她语气多少有点含糊其辞，叶凡一把握住她肩膀上下查看：“上星期你还带琉璃回家里来呢！卫栖梧呢？他知不知道？！”

    “他、他知道，只是我不会和他细说这里的事。我每天都回家的呀！”她这么说更让兄弟俩一头雾水。

    “所以你没被困在这个动物园，你能出去？”叶凡话音还没落嘴就被死死捂住。叶婧衣登时又如刚才把裴元撵出去的厉色：“只有海洋馆！这里是独立运营的海洋馆！”

    “婧衣！”叶英拽过她手腕，但控制着力道，“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她忍不住鼻子发酸：“大哥，别去想，你们不要和那些奇怪的游客一样……”唐小婉揽过她肩头，才让她把情绪平复下来：“相信我，这样我们明天才能平安无事地出去。”

    接着，叶婧衣认真仔细地看过他们的眼睛，又将早前叶凡念过的海洋馆规则再背了遍：

    “不要食用山羊rou。”

    叶凡的身体不由一僵，回视唐小婉，他们四口早前都吃过不少东西。

    “你们在下午四点后进入，待够了时间。”她面上有些愧疚，想大概裴元有叮嘱过。“水母小夜灯都是正常的，很好。鲸鱼区里的，不管你们看到什么，那就是鲸鱼。”

    至此，在场的成年人都多少明白过来，还是“规则”的缘故。

    叶凡真的很想问问，到底是什么力量？神还是魔鬼？才能把人困在这里，制定了一堆诡异又矛盾的规则将人玩弄于鼓掌。这些规则，不遵守又会怎么样？！

    叶婧衣仿佛料到他的想法，还要他一起念了两次“海洋馆存在，且不服务于任何组织。”才作罢。“明早六点，我下班，你们和我一起离开，我们海洋馆的规矩就是这样。”

    “但是三哥和菲菲怎么办？！”叶凡急道，叶镜池也问：“我们出去，也能见到我爹和四叔他们吗？”

    “当然能！三哥和菲菲，他们在……？”叶婧衣犹豫着向外偏了偏头，咽住后半句。

    叶英这时候翻完了裴元那本员工手册，毫无预警地从叶婧衣手里拿过电击棒：“镜池，检查收好票根，我们去找你三叔和jiejie。”

    “哎！”年轻人总算有上场机会，看了眼内袋，拉紧衣链妥帖地拍了拍。

    “大哥！”叶凡和叶婧衣异口同声，但一个说我也去，一个说我来找，都不是良策。反而是唐小婉问到关键：“大哥，找到了三哥和菲菲，你们就回来吗？”

    这四年，叶英其实想过很多种可能性，合理的、荒谬的。

    可无一例外都是裴元过得比他好。

    他停顿片刻，忽然拍了拍叶镜池的肩膀，摇头道：“今天再见到他，是我这四年来，最痛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