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夜之君王~
夜幕降临,漆黑的天穹盛大而寂寥,唯有一弯冷月悬于其上,杳杳散发着茭白的光晕。 专属于夜间部贵族们的教室中,座位排布本就稀疏,更因少了几人而显得有些空荡。 玖兰枢坐在置于窗边的座椅上,姿态雍容优雅,清冷的月辉勾勒着他侧脸完美的轮廓,晦暗的光线下,那双象征着至高身份的眼瞳,醇厚的色泽宛若沉淀经年的美酒,即使被额前微卷的发丝略作遮挡,也掩不去其中掩藏在淡漠之下的、惑人甘心屈膝的倨傲。 玖兰枢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个教室,环绕在他周身的气息逐渐变得沉重迫人,然而开口发问时的语气却一如寻常、波澜不惊,带着舒缓温和,但绝不容违抗的威严,“蓝堂他们呢?” “说起来,并没有看到他们呢,”坐在不远处的一条拓麻很快答道,在略作停顿后,他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异样,“甚至意外地连星炼都不在呢。” 君王似乎不打算理会部下小小的试探,并未答话,平静如水的完美容颜上,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只安静地垂首,继续将视线集中在手中的书本之上。 他从来都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人心是最难掌握的东西。对于缕缕影响他的计划、伤害他精心守护的少女的部下,这大概是他第一次采取了纵容其行的做法——如果能够吸引到更大的鱼上钩,只要对计划本身并无妨碍,小小的牺牲也是可以允许的。 玖兰枢合起书本,微微侧过脸望向窗外,视线不知落在空茫的何处。 ——星炼大概已经在归来的途中了。 …… “……唔!!” 旧寮舍的地下区域,为囚禁吸血鬼所建造的牢笼,坚不可摧的墙壁竟细细密密、布满大大小小的裂纹,一片狼藉的囚室内,贵族的优雅形象已然消失殆尽,千夜咎以衣着极为不整的姿态、狼狈地伏在地上,浑身痉挛着蜷缩在角落,正竭尽全力,压抑着将利爪狠狠穿透胸口,毫不留情地捏碎自己心脏的残暴欲望。 他双手紧紧扣着地板,半截手指竟然就这样硬生生,陷入水泥铺就的坚硬砖石中!裸露在外的手背遍布着深深浅浅的伤痕,埋在砂石里的关节无一例外、皮rou翻卷,深可见骨的伤口处混杂着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液、与源源不断渗出的鲜血,仿佛正在承受无法言喻的巨大痛苦,他艰难地喘息着抬起低垂的头颅,散乱落下遮在颊侧的发丝之间,那双眼瞳不再是深邃的酒红色,此时泛着尖锐的猩红光芒、阴毒地盯着眼前的左臂,而后—— 在他狠狠地扑过去、生生以牙齿撕下自己半条手臂的瞬间,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失却了声音。 喷溅而出的血液浸湿了他的面颊,最初的爆裂之势过后,血液的流势渐缓。狰狞的伤口处,可以看见黏连着的骨rou,以及尚在抽动的经脉。 分明遭受了这样惨烈的创伤,他竟然因此变得十分安心,轻轻闭合的长睫之下,弥留着微不可见的喜悦,染着暗红鲜血的唇角,缓缓露出释怀的浅笑,身体的抽搐竟也逐渐平复。 沉厚如墨的黑暗中,“喀”的一响过后,锁死的牢门应声而开,一位身着黑色劲装的少女出现在那里,她沉默地恭敬跪在门边,看着眼前的一切,狼藉的囚室内,千夜咎寂静地伏在血泊中,这凶杀现场般可怖惊悚的情景,却又无端令人感到宁和。 “辉夜,我没事了,谢谢你,你现在可以回去继续休息。”千夜咎音调平稳,若无其事地吩咐道,但轻微到近乎呢喃的音量,仍然暴露了他已精疲力竭、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真实,“抱歉,不得以打扰你。” 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少女始终保持安静,失礼地没有理会主人的命令,她的目光全部焦距在那个鲜血淋漓的裂伤,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千夜咎不动声色地轻轻叹息,尽力压榨剩余的力量,加速伤口复原,断裂的皮rou正在以rou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恢复些许的千夜咎得以坐起身,聚力退出还算完好的右手,地面上随之留下黝黑的五个洞,而后他一边拉出残破的左手,一边漫不经心地调侃道:“我知道我英俊得无与伦比,但是被辉夜这样看着,也会感到害羞的。” 少女显然深谙主人顾左右而言他的手段,径自无视掉这番搪塞的说辞,直言不讳地直指问题本质,“您这次伤得很重。” 可惜千夜咎本性顽固偏执,毫无正面回应的意愿,总算将手掌与地板分离,他倚在身后的墙壁上,继续胡扯八道,“不过是睡眠不足引发的更年期综合症,我也是不得不服老啊。” 三番五次地转移话题,终于使少女隐忍不发的担忧再难压抑,她有些焦躁地拧起眉,清冷的声线也变得紧绷,“咎大人,我想要知道——” “嘘——” 千夜咎淡然自若地露出惑人的微笑,将右手食指抵在唇前,优雅地阻断辉夜的疑问,并决绝地示意她噤声,“辉夜,不可以多问哦,也绝对不能知道真相。” 而后,他稍作停顿,虚假的灿烂笑容,面具般覆上端丽的脸孔,沉冷下来的声音带着无可奈何的喟叹,使得接下来骇人的言辞,听上去并非警告威胁,而是在单纯陈述一个真切的悲哀事实—— “……否则,你会死的。” 这句话说完,那些异常的态度也一同消失不见,千夜咎静静闭上眼,“好了,辉夜,让我休息一会儿。” 即使满腹都是不安的忧虑与被欺瞒的委屈,看见千夜咎疲惫的模样,少女还是选择一如既往沉默地吞下所有疑问,甚至连告退的招呼都体贴地省略,恭敬地深深颔首,而后乖巧地迅速离开,只为留给他足够安静的空间。 听到门再次关上的声音时,千夜咎仿佛顷刻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甚至靠不住身后的墙壁,身体一直沿着依仗物往下滑落,他索性提了一口气将自己换成平躺的姿势。 这个囚室的封闭效果很好,如果不点灯的话,是绝对漆黑的。 千夜咎看着颓圮的天花板,那里由于他的攻击,墙皮剥落、布满细纹,一声低沉的哂笑突兀地盘桓在空寂的黑暗中,随即埋藏在低哑的声音里、那些冰冷的讥诮,带着浓烈得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恨意,“至少还拥有可以看着他的机会,不知道我该不该对你说声感谢呢……” …… 就在同一时间,发生在湖边的闹剧,也总算告一段落—— 蓝堂英一直看不惯锥生零目中无人的态度,终于在傍晚上学时、目睹他无礼直呼玖兰枢姓名的那一幕后,这样的厌恶达到了顶峰,于是他带着几名同样对此感到不满的夜间部同学,翘掉了晚上的课程,去找了锥生零的麻烦。 偌大的教室一隅,玖兰枢沉默无声地站在窗边,周身的气场却一点儿也不如表象那样平静漠然。 在这汹涌迫人的威压之下,恭敬地垂首道歉的蓝堂几人,甚至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直到一条带着温润的微笑为同伴开脱道:“好了,他们也在反省了,说起来,他们能够接受蓝堂的挑拨,也是因为锥生有些地方太让人不快了吧。” “他会这样,也是情有可原。”玖兰枢的语调依旧淡然如水,看着窗外一直未曾收回视线的举动,也使得他的这番解释显得有些敷衍,“四年前的那场动乱,让他的人生发生了剧变。” 似乎早已无心于这里的一切,他转过身径直走下阶梯,看似请求、听起来却更加像命令的话语,伴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传来:“接下来的课,一条,可以代我请假么。” 想要出口的试探之言,在纯血帝王毫不掩饰的气场之下一败涂地,一条凝视着那道湮没在门后的颀长身形,眸中神色莫名。 …… 静谧的寝室里,玖兰枢慵懒地倚在长椅上,缓缓饮下了今夜的第六杯血液锭剂。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渴血欲望了……自从离开那里之后。 此情此景,无疑尖锐地揭露了那不堪的事实,真是无比的讽刺。 浅淡的光华穿过树荫落进窗里,尚未凋零的枝叶散了满地的影绰,玖兰枢站起身,随手将高脚杯放在桌上,行至窗边安静地站着,漠然观赏渐往西沉的月色,片刻之后,突然毫无预兆地命令道:“星炼,进来吧。” 忠心的护卫应声推开了寝室的大门,她似乎是匆忙赶回来的,在距离君王所在之地三步远的地方单膝跪下,还能听到她正在压抑的急促呼吸。 “枢大人,经过这几夜的调查,已经可以确定那位大人并不在元老院了。”星炼丝毫不敢怠慢地回禀探听到的情报,“另外,今晚我在黑主学园里,遇见了辉夜。” 垂在身侧的纤长手指微不可见地一动,内心分明正有风雨酝酿,玖兰枢的声音却仍是淡漠的,“有没有被发现?” “我虽然尽全力避开了她的察觉范围,但是她究竟有没有发现我,这一点我并不敢保证。” 随着星炼的话音落下,前一刻还深沉如海的君王,突然间不再掩饰动荡的情绪,危险的气息自他周身逐渐蕴集。 玖兰枢背对着她,星炼无法看到君王面上究竟是何种表情,只能听到凌驾于那迫人的威压之上,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宣言:“无妨。妨碍到我的计划的东西,就一起除掉好了。” ——“还有什么事吗?” 直到听见效忠的君王这句诘问,星炼才从被震慑的失神状态中脱离。 “枢大人,”她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小盒子露出来,以双手捧着的恭敬姿态,呈递给前方的玖兰枢,“这个是在您说的位置不远处捡到的。” 以往都会直接说“放在桌上就好”,而后仁慈地放走属下的君王,却第一次转过身,当场接过那个精致的包装盒—— 他拆开盒子,里面的巧克力做工有些粗糙,却是一眼就能辨认出的、熟悉的波板糖形状。 寄语是—— 『我爱你。』 玖兰枢看着那简短的一行字,面无表情地将指间的卡片化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