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绳结藏
第三章 绳结藏 盛长风每日给谢渊施针的位置都不同,先是背部、再到胸膛、腰腹,终于,在第六天的时候,要给头部施针。 谢渊已经不再抗拒承这份“人情”,愿意让盛长风给自己治疗,所以施针过程也不用再有翟季真等人看顾着,这几日室内都只留了他二人。 而盛长风在治疗过程中发现,这位浩气盟盟主虽在江湖传言中杀伐果断、智勇过人,但实是一位极好说话的人。且见多识广,无论和他交谈江湖趣闻、往年经历,他基本都能接话,去过的地方、见过的风物如数家珍,倒让本不太愿意来南屏山、掺和阵营事的盛长风对他刮目相看。 因着盛长风的妙手,谢渊这两日气色好多了,睡眠也得到极大改善,不需要什么“狠东西”就能睡着,也能随意下地走动。这会儿,他便是自己起来,坐在床边,等待着盛长风来吩咐自己怎么做。 然而这次盛长风却没急着施针,只小心地左右看了半天,又去开了窗,确定谢渊把所有人都叫得远远的,至少院子里都没有人,才关上窗,走回来小声说:“盟主可对自己病有什么了解?” 是了,这么些天,盛长风只说治病,没有说谢渊是什么病,也没有说从哪里治,这场病来得稀里糊涂,也好得稀里糊涂。 在病中,谢渊什么症状都有,却什么症状都不严重,只是日复一日的精力不济,逐渐机能萎靡到无法下床、又精神亢奋到睡不着,来看的每一位医生都说不上是什么病,只能开些太平方,实在怪哉。 谢渊没说话,乌黑的眼睛还是如初见那般直直地看着盛长风,但没有一丝惊讶和疑惑。 盛长风明了,知道谢渊心里有数:“盟主,万事须得小心,有些事情不必假以人手的,还是自己做了吧。” “我从来不用别人伺候,平时也不会单独吃饭、喝水。”谢渊回答,“但神医的话,我记着了。” 盛长风一听便知,谢渊这是在委婉解释,此次“生病”和他身边的人无关。不过,他的确明白怎么回事。 他心中颇为疑惑:“盟主既然知道是……是毒,何不早早对症下药,非拖到现在呢?老夫观盟主经脉,剧毒已经是发作几月,全靠深厚内力稳着,若老夫再不来,盟主将五感渐失,届时恐孙医圣前来,也无力回天。” “此毒并非今日才中。”谢渊摇摇头,“此为恶人谷肖药儿的‘轮回’之毒,早几年刚中的时候发作过一次,当时硬靠内力逼出,但或许彼时功力尚浅,所以有余毒留存至今。而他的毒有一个特点,就是会在多年后发作,使人想不到他的头上去,‘轮回’虽然是即刻发作的剧毒,留下未清的余毒也是如此。并非我不想治,可我不知什么样的方子才能‘对症’,自然无从‘下药’,更不可能在浩气盟刚成立、最需要我的时候出去治病,将我中毒之事告知天下、求医问药。幸有盛神针劳累一趟,救我一命。” 他这番话几乎是将内情对盛长风和盘托出,无论是知道中毒却不治、还是为何忽然中毒、以及又为何不寻医生,都说得明明白白。 这更让盛长风想起那个天泽楼的“客人”。 那位来客,他知不知道,谢渊是中毒而不是生病呢? 毕竟,开方子需要对症下药,但盛长风擅长的是扎针,在不需要药物的情况下也能治病。 此人去找叶英要他,是不是也考虑到,刚担任浩气盟盟主的谢渊,他的病或许没那么简单呢? 也不知是何人,既非浩气盟中人,又熟知浩气盟密辛,更是对谢渊颇为关切,还能权衡每个医生的优点,找到最适合谢渊的医生。 盛长风愈发觉得此事有趣,不过并没有说出来。 他除了医术,最擅长的事情还有一件——闭嘴。 毕竟早些年,盛长风在长安就是给各位达官显贵看病,后来到了藏剑,几乎成了藏剑半个家医。每日在碧瓦朱甍、雕梁画栋中来去,病人全部非富即贵,更有王公贵族、世家子弟,有些事情,他不想知道也得知道。 而对他的称赞除了无可挑剔的医术本身,还有很大一部分就来自——他会闭嘴。 谢渊很显然也知晓他这一点,否则,不会把“生病”的事情给他说得如此详尽,不然万一盛长风走漏风声,浩气盟就会有大麻烦。 聊完要想告诉谢渊的话,盛长风这才去取针。 在他经过谢渊床尾时,看到系帐幔的绳子尾端被打上了一个花结,颇为好看,随口打趣道:“这盘长结系得不错,想不到谢盟主还有一双巧手,能兼顾这样的细微装饰之处。” “盘长结?”谢渊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好奇,“原来是叫这个名字。盛神针说笑,我这样的粗人,哪里是会系各种花结的?不过这个结倒的确是我自己系的,早些年在……在洛阳的时候,有一位友人,他教我系过,我觉得好看又实用,所以学来了,顺手一系。” 盛长风笑着,一边拿出针准备,一边说:“谢盟主这位友人大概是鲁地之人,或者到访过鲁地吧?老夫少时学医,游遍天下,曾在那边见过,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系结,而这盘长结也颇为常见,无论是嫁娶、还是定情,又或是年节、诞辰,总之是喜事,就会在礼盒上系盘长结,寓意长久美满、幸福安康。” “竟有这样的来头么?”谢渊听罢,若有所思,最终点点头:“此前不关心这些小物什,是以未曾了解,多谢盛神针告知。” 盛长风一次施针约莫半个时辰,这一轮金针拔出,谢渊明显感觉到身上又松快许多,不再用内力强行压着那毒,也不会给他造成侵扰。 他坐在床边,试了试内力运转,也十分顺畅,心知盛长风的确无愧“圣手孤针”之名,心里又对他敬重几分,开始思虑明日他离开时,该备多少诊金、又奉上什么谢礼才合适。 想来想去,诊金好说,这个翟季真定然会做得妥当;但谢礼的话,浩气盟方成立没两个月,又没什么收入来源,实在没有东西可以拿出来送人,只能是从他自己的收藏中找。 而谢渊实是两袖清风之人,这么多年来,还能带到浩气盟、又适合送给盛长风的东西,好像……就早些年在洛阳和同袍们打猎时留下的几根虎骨,以及十多年前某次王遗风来找他时,随手丢下的三株长白老参。 就这些东西送给救了自己一命的神医,未免有点寒酸。谢渊想想也觉得不好意思,又绞尽脑汁思索,但的确再没有什么东西了。 他这一走神,盛长风已收好金针,准备出去了。 此时谢渊却忽然叫住他,盛长风停住,问:“盟主还有何事?” 谢渊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问的,只是突然起的念头,总觉得留下盛长风、再聊聊也不错。 心下转过几个问题,最终,还是问了一个和病情、时事都无关紧要的东西:“盛神针似乎很了解鲁地?” 盛长风笑:“有多了解,也算不上,不过是在那里住过几年而已。盟主可是想问鲁地的风物?凡是老朽见过的,一定知无不言。” “我想问问绳结。”谢渊说,“绳结这东西,也不一定是鲁地才有,和这个盘长结类似的绳结,我在长安和洛阳都见过,有的人家还会给小姑娘的头绳也系成这般样式。如此普遍之物,那为何盛神针一看便知道,我的这个盘长结是鲁地的打法?” 盛长风听到他这个疑问,放下金针,走到床尾,拿起那个盘长结,对谢渊细细解释:“鲁地,是孔孟之乡,那里的人尚儒,也重古风,有不少习惯、配饰较之长安与洛阳,更有古春秋秦汉之意。这个盘长结也不例外,他们的编制方法,更为古朴厚重,和大唐广为流传的不尽相同。盟主请看,他们习惯是以丝线两两一股进行编制,而非最常见的单股交织,认为这样更能有好事成双、比翼双飞的美意。” 谢渊仔细看那个自己编的盘长结,的确如盛长风所说那般,是两根绳一起编的。他明白此种含义,对盛长风点了点头:“那盛神针还知道有没有什么地方的绳结和外地的有区别么?愿闻其详。” “我曾听说,鲁地的双联结也和外地的不同,但这是很简单的绳结,我也对比过,其实没看出来有什么两样。”盛长风摇摇头,“不过鲁地各州府都有特产的丝线,或许是材质上有区别。” 盛长风一边回答谢渊的问话,一边心下纳罕。谢渊并不喜欢丝线、绳结这种多半是女儿家或者风雅文士才感兴趣的东西,怎么今天抓着绳结问个没完,还非要问鲁地的?他和鲁地究竟有何渊源? 谢渊又问:“那双联结,是全天下都会打的么?” 盛长风答:“这是最基础的绳结,自然全天下都会,没有区别。若我为盟主演示一遍,盟主自然也会。” 说罢,盛长风还真的从袖子里摸出两根艾草,当即为谢渊打了个双联结。果然是最简单的绳结之一,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谢渊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但也不失望:“多谢盛神针为我解惑。” 盛长风将艾草拢在袖中,拱手告辞。 而谢渊一个人坐了片刻,终于还是起身,打开自己的衣柜。 他的衣柜从不用人整理,因为里面衣服并不多,上面一半是几套穿旧了的细布中衣、几件天策府的换洗常服,下面是几套轻甲和头盔,还有几样简单的配饰和蹀躞带,都是日常要穿的东西。至于重甲,衣柜里放不下,单独用衣架立在一旁。 而在那几件中衣旁,静静地躺着一个牛皮水囊。 这个水囊大概年岁日久,到处都有裂痕和掉下的渣滓,十分破旧,已经不能用了。款式没什么稀奇的,江湖上的牛皮水囊几乎都长这样,所以也不是什么昂贵东西,或许几十文钱就能买到一个。 唯一有一点特殊的地方,在于这个水囊上,系着一根和本体同样破破烂烂的红色丝绳,而这个丝绳正巧系了一个双联结,下面还有一个才起了个头、还没开始编的结。因为没有做完,所以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结,只能大概知道,应该不是什么几下就能系好的绳结,否则不会仓促如此。 谢渊不是专营丝绸的商人,也不是收藏大师,自然看不出这根丝绳是何产地。但就算是有这样的专家在场,也已经无法从破旧成这样的丝绳上看出任何有用信息了。 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绳结,犹豫半天,最后还是关上衣柜的门。 或许,这将是他永远都得不到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