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月无缺从未如此后悔过一件事。当他第二天如同往常一样慢悠悠地来到韶无非班上——尽管剑谪仙以刻薄的言辞抨击了他们的爱情,但他坚信韶无非与他的关系足够稳固,只要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区区剑谪仙不足挂齿——却被班长拦住去路,对方勉强地道:“月同学,韶同学托我转告你,你以后不必来了。”

    月无缺一愣,当即就要跃过他的阻挠,旁边又冲来几个学生死死地抱住他的大腿胳膊,劝说道月无缺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只听教学楼走廊上余音绕梁,“韶无非,韶无非你出来——我cao你妈的剑谪仙!”

    月无缺回到家怒火中烧,抓起书房里剑谪仙的古董墨宝就往地上摔,可惜藏品太多,砸了三分之一就累得他气喘吁吁。剑谪仙镇定自若地坐在书桌后,问:“闹够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只晓得意气用事。”

    “你跟韶无非说了什么?”月无缺只觉这人面目可憎,行径恶劣堪比棒打牛郎织女的王母娘娘,粗声恶气地道:“你给我等着,等我弄明白怎样一回事再找你算账。”

    剑谪仙放下茶盏,无奈道:“无缺,你为何总觉得是我的错呢?”

    他起初并不明白剑谪仙的句中含义,只当他在阴阳怪气。舒龙琴心过了段时间似乎自我调理好了,应当也有听闻韶无非把他甩了的个中因素,重新带着四菜一汤来楼顶找他。他买了一个新的保温袋,这次不是玉桂狗了,换成了帕恰狗。月无缺分不清两个动漫形象,只道既然都是狗,怎么玉桂狗长得歪瓜裂枣,跟个兔子似的。气得舒龙琴心使劲拍他的胳膊:月无缺,你一点儿都不可爱!月无缺眨巴眨巴眼,无辜地看他:我要可爱有什么用?

    那时学校莫名掀起一股Fixed Gear的潮流,花花绿绿地摆了门口一排。月无缺自是不甘示落,他已明确表示同剑谪仙的决裂,自然不肯坐他的奥迪回家;但挤公交又使他洁癖发作,嫌弃车厢空气不流通,荡漾着平民的酸臭。便买了辆亮黄色的“死飞”往返学校,款式是限量款,引得周遭艳羡一片,大大满足他感情受挫的自尊心。舒龙琴心与他家并不顺路,却坚持同他走上一段,他也不再计较以前的事,推着车听他说些学校里的新闻。自韶无非单方面与他分手后,他再也没有在学校里见过他,只有每月的成绩放榜还能看见他的名字遥遥领先,作为他仍在学校的佐证。听说他似乎因生活压力而半工半读,副课皆办手续不上了,倒不知传闻真假。他扶着自行车走出校门,刚想让舒龙琴心明天给他做些叉烧包带来,见后者停在原地驻足不动了,好奇地问道:“你站在那看什么呢?”

    舒龙琴心没看他,依旧望着那个方向。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校门口熙熙攘攘,传来女生们的窃窃私语,一辆暗灰色的玛莎拉蒂跑车无视交通交规,停在马路中央。月无缺嗤笑一声,不过是哗众取宠惹人注目,正要拉着舒龙琴心离开时,却见那跑车驾驶门开了,走下来一个长相阴柔的男人,绑了个紫色的马尾,身着绀色的定制西装。月无缺与他有过寥寥数面,此人正是风月轩的主理人任云行,沪上冉冉的青俊新贵,与剑谪仙有过一些业务来往。但月无缺不大喜欢这人,任云行有时过于固执,行事风格不留情分,讲究一个心狠手辣。便鄙夷道:“琴心,我倒也不知道你喜欢这般长相的……”

    他的话被硬生生地割去了一半,流了满嘴鲜血。霎时似乎全世界都失了色彩、失了音声,唯独那人婷婷袅袅,还如初见时分清冷淡漠,透亮了一抹婉转朱粉。任云行拉开副驾驶车门,牵出一只藕节般的臂膊,低下头去索属于他的吻。来人一身水红色的港式旗袍,上头缀了些讨喜的刺绣小花,长发绾在脑后,手里提着一只Hermes的鳄鱼皮Birkin,仿若民国时期坐着未婚夫新买的轿车,正要出入舞厅夜夜笙歌的小家碧玉。

    那人嘴角含着一抹浅浅淡淡地笑,正是韶无非。

    公寓散发着一股失魂落魄的味道,精心准备的菜肴遗落在餐桌,还维持着摆盘的模样,无人光临亦无人赏识,冷作几团艳尸。

    时是凌晨五点,挹天癒没有回来,也没有打来一个电话。

    藐烽云蜷缩在挹天癒的床上,似乎迷迷糊糊地陷入过睡梦,但并不安稳,惊醒后恍如隔世,似乎断裂了几段记忆。他赤着脚急切地跑到餐厅,见那餐盘还是毫发无伤,又慢慢地爬回了床。

    机敏如他,大抵能猜到发生什么,即便细节有所偏差,也是个八九不离十。他压抑下肆意横行的苦涩,假装若无其事地宽慰自己,婚姻与爱情是两码事,那人早已不是挹天癒法律上的妻子,又有何担忧?现下、未来,睡在挹天癒身旁的只有自己。他早已回不去了。无论是再如何挽留、再如何怀念,摔得四分五裂的瓷杯,又如何能够一片一片的粘连如新?他吃吃地笑了,蓦地捂住嘴,生怕流露出半点狂热的窃喜。不过又是情不自禁,男人总是情不自禁。挹天癒的世界总在下雨,而他会是他余生唯一的落雨。

    想到此处,他又感到暖乎乎的安心。遂慢慢地阖上了眼皮,周转进残破的梦乡。

    月无缺大受打击,遭热病侵袭,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浑身guntang,胡言乱语。

    痊愈后他回到学校,坐在天台上四十五度忧郁地仰望蓝天,抽了半包中南海,深沉地对舒龙琴心道:“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舒龙琴心握住他的手,温温柔柔地道:“没关系,我会等你。”

    月无缺说你等吧,我不会再爱了,我感觉我的心已经死了。除夕在仓促间飞逝而过,转眼又是新的学期。寒冬腊月苟延残喘,街角的花坛冒出新枝嫩叶。他回味起与韶无非共度的短暂冬季,感到一丝酸涩的伤春悲秋,旋即又被心中另一个小人打断:女人哪有真心,女人就是爱钱!他悲愤地想自己不过送了一只Lanvin,韶无非竟不给自己送Hermes的机会!又转念一想,似乎韶无非从未向他索要过什么,此点暂成疑云,随之被他抛掷脑后。他偷偷背着舒龙琴心,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去找韶无非原先打工的酒吧,被告知韶无非不过干了三个月,早已离职。他点了五杯Martini,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折腰的路灯吐得昏天地暗。舒龙琴心裹挟初春的冷风在路旁找到他,不顾他浑身呕吐物恶臭,瘦削的身体抱着他,喘着气道,月无缺,你何必这般作践自己。他趴在他怀中痛哭流涕:我不要再喜欢他了,我再也不要想他了!舒龙琴心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口:你想他作甚!我不是还在这儿吗?

    韶无非与他逢场作戏,舒龙琴心对他真情实意。月无缺挣扎了半月,心想舒龙琴心着实不离不弃,一往情深,不能桎梏于过往的盲目,错失了眼前的良人。尔后顺其自然地答应了舒龙琴心的交往请求。正如往常两人走在放学路上,共听一副耳机,Sony Walkman中播放刀郎《2002年的第一场雪》,月无缺忍不住轻哼出声。

    “2002年的第一场雪

    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

    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

    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

    他低下头,舒龙琴心娇羞憨人桃腮杏面,惹得他抓心挠肺动情不已,正要将唇印上之际,余光瞥见任云行搂着韶无非的腰沿着马路朝这边走来,恰好一对郎才女貌。情难自禁的吻僵持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舒龙琴心闭眼等待半天,咬着唇嗔道:“无缺,你快点儿。”

    耳机里男人粗犷的声音仍在持续,回荡在他耳畔,一遍又一遍。

    “你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

    在白雪飘飞的季节里摇曳。”

    伴随一声刺耳尖锐的刹车,韶无非单薄的身体以一个难以置信的弧度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随即重重地砸落在水泥地上。奥迪A8停顿在道路中央,透过支离破碎的前挡风玻璃,月无缺看见剑谪仙戴着细边眼镜面色惨白,像是活生生地被人杀死了一次。十年前大难不死的尚留气息的脊粱在十年后以谶言的方式正式粉身碎骨。倏忽福至心灵,四目相对之际,他在那个瞬间明白了一切。为什么八岁那年会有一只突如其来的小死猫,为什么剑谪仙会以拙劣的借口阻挠他的青春爱恋,又为什么在每一次交媾时他亲吻韶无非背后那片残疾不堪的废土时他会颤抖得那样剧烈。为什么他看他的眼神永远那么哀伤又那么热切。

    雪在耳机里静静地落下,月无缺泪流满面。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穿梭在阴冷的长廊,月无缺慢慢推开虚掩的房门,病床上的人看着窗外不断摆动的树枝,听闻响动偏了偏头。眼珠映出他带来的白色花束,露出一个破碎的笑:“无缺。”

    他伸出手握住韶无非垂在床沿的手,轻轻地挤出一个鼻音。

    韶无非凝视他许久,眸底情愫波澜壮阔。他闭上眼,似乎早已向某个不存在的政权投降,接受属于自己的天命般叹了口气,眼角垂落一滴清澈的液体。

    他气若游丝,轻盈得好似感慨,深情得如同表白。一字一句环扼住他的脖颈,仿佛要将他掐死在原地。他说。

    无缺,我好疼。

    无缺,他们说我再也不能走路了。

    无缺,你可不可以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