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无缺从小就对成年的进程怀揣着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大多来源于剑谪仙杀伐果断的作风,两张神似却截然不同的脸,以及一桩幼时目睹的惨案。事情发生在月无缺八岁那年,父母感情如胶似漆外出弥补蜜月,剑谪仙刚进政协不到两年扶摇直上,偌大的恒山别墅成为月无缺与几个Jellycat毛绒玩偶的领土。一九九八年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月无缺躺在Minotti沙发上看《猫和老鼠》,电视中的汤姆猫以一个滑稽的姿势从树屋飞了出去;与此同时,窗外骤然划过雷光,天穹仿佛被撕裂了一个白色的伤口,暴风雨即将降临的前兆。正当年少的他跳下沙发准备将窗户关上的时候,门在不知何时静静悄悄地开了,剑谪仙面如死灰地站在玄关,分明还没有降水,却像湿漉漉地淋了一场红雨,胸口印着一个发黑的血迹。月无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眼前的男人如同《生化危机》中突如其来的丧尸,显然被吓得不轻;剑谪仙大步朝他走来,将他紧紧地按在怀中,他闻到新鲜的铁锈味和剑谪仙常年的古龙水香气,这使他陷入了一种混沌的错乱。他攥着兄长的大衣衣角,颤抖地问:“你去哪里了?”

    剑谪仙答非所问,哑着嗓子道:“车开得太快,不小心撞死了一只猫。”

    他如此坚定而笃定那是一只小死猫,就像轻而易举地掐死一只恼人的苍蝇,令月无缺毛骨悚然。从此以后成年人冷血的特质自剑谪仙开始深深植根月无缺心中,再加之此人借关护之名行监视之实,多年来阴魂不散,更让月无缺痛恨起成年人只手遮天的特权。但这一切固有印象都在参与“静安寺姐妹淘”的茶会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刚点燃一支细烟,抬起头惊恐地看见上一秒还手挽手靠在对方肩头朝镜头露出甜腻微笑的地冥与谈无欲,下一秒立刻分开坐回各自扶手椅中间隔着咫尺天涯。原来成年人的世界不只有冷漠无情,更多的是虚情假意。

    一开始,疏楼龙宿与谈无欲只当地冥是在开玩笑:玉逍遥健身成果显著,整体状态焕然一新,容貌也恢复了年轻时的三四成;君奉天斩获戛纳金狮,国际影坛一举成名,回国马不停蹄开启了新的文艺片项目。两人学生时代已合作数次,被人赐名“奉天逍遥”组合,对标玉逍遥与地冥热恋时期的“天地无双”,为的是看人热闹不嫌事大。地冥与君奉天素来不合,彼此看不对眼,亦是知名死对头:地冥批评君奉天的风格太古板,继承第三代导演的不知变通,毫无艺术氛围;君奉天臧否地冥的剧本太风花雪月,应该退学去钻研如何改编琼瑶小说,或许能大赚一笔。在地冥去巴黎寻欢作乐的这段时间,玉逍遥与君奉天又重新联络,一来二往便敲定玉逍遥作这个文艺片项目的男主角。电影上映后评价两极分化严重,粉丝在吹捧逍遥哥哥演技精湛有望进军威尼斯影帝,西装革履简直是斯文败类;路人大骂导演潜规则,玉逍遥身材是恢复了但脸因玻尿酸打太多,看起来像一个泛着油光的塑胶假人。

    地冥显然是前者,他在香港转机的时候瞥见免税店门口印着玉逍遥精修大脸的易拉宝,随即无可救药地重新陷入爱情漩涡。总是香港,理应是香港,也幸好是香港。他在近四十岁的年纪重新回到十八岁的春夏交接之际,万物复苏,万物生长,十八岁的曙光亦可穿梭岁月的长途跋涉来到四十岁枯萎的方寸之地,远行巴黎的航船最终停靠回维多利亚港岸。他在凌晨航班抵达浦东机场的第一时刻打电话给玉逍遥,对方显然还在熟睡,声音带着倦怠:“谁啊?”

    地冥说:“玉逍遥,我昨夜梦见了你,你说我们这辈子是不是注定纠缠不清。”

    然后我们就这样复合了。地冥捧着瓷杯得意洋洋地叙述完起因经过,并且开始炫耀独属于他与玉逍遥的暧昧:“谈无欲,我们都不是十几岁的年纪了,女人呢,总得讨个会照顾人的。你别看倚情天这人长得英俊潇洒,到底是个硬木头,一点儿都不懂得浪漫。我同天哥哥回香港吃沙嗲牛rou面,他还给我分了‘宝宝碗’呢——你晓得‘宝宝碗’是甚么?”

    疏楼龙宿把玩着美甲上的Swarovski水钻,闻言皱眉道:“不就是两人共吃一碗面么。”

    “才不是呢。”地冥托着下巴,眼里柔情似水:“我要保持身材,不能吃这么多碳水。天哥哥就叫服务生拿了个小碗过来,给我分了好几筷——我说几根就够了,还非要给我装得满满当当的,姐妹们你说他对我好不好?”

    坐在一旁的月无缺偷偷向韶无非咬耳朵:“这人好恶心。”

    地冥耳聪目明,听得一清二楚,拍着桌子站起来,仿佛鲜血淋漓的红色美甲又尖又长,直指月无缺:“你这小孩儿怎么说话呢?”

    月无缺扬起下颌,挑衅地望着地冥:“你老公说得倒好听,还‘宝宝碗’咧,大姐,他是这般没钱,连两碗面都吃不起吗?”

    地冥气急败坏,抓起手边的Chanel长条钱包就往月无缺头上砸。月无缺避之不及,眼看沦为板砖的奢侈品即将拍下,韶无非伸出左臂替他挡了一遭,整个人摔进他怀中,发出好大一声异响,惹得四周投来不满目光。地冥心知自己过分了,忙起身查看韶无非状况,人倒是没事,低着头慢慢揉着手腕,小声道:“无缺,你莫再气他了。”

    月无缺揽起他的腰,把他挡在身后,对地冥怒目而视:“你这人怎么动手呢!”一边牵着韶无非的手一边怒气冲冲地往电梯口走,头也不回地道:“明眼人都能听出来你老公不爱你,你自个儿还陶醉得死去活来!”

    地冥愣在原地,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咬着粉红下唇一言不发地坐回去。谈无欲睨了他一眼,吹了吹面前的热茶,凉凉地道:“你把他气走了,我怎么做人?他可是剑谪仙的弟弟。”

    地冥憋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谁让他说话这么过分……”话未说完,伸手捂住脸,梨花带雨夹杂鼻音:“人家只是想为天哥哥说句话。”纤细的身子便微微一晃朝旁边的疏楼龙宿肩膀上倒,趴在后者宽厚的肩头上抽泣起来。疏楼龙宿的手剧烈一抖,新换上的瓷盏洒出半杯茶汤,险些重蹈覆辙。他不着痕迹地往另一边挪了挪屁股,轻轻地推开地冥柔顺的长发:“做什么?大家都是已婚人士,请你自重。”

    天已完全黑了,隐约透出点尿黄色的星碎,远远缀在浓墨般的高空中,像被水雾笼罩的灯塔,照不清夜色。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哭泣过的腥咸,飞速掠过的路灯下盘旋着焦躁的蜻蜓,出租车驶过中转站,未经处理的垃圾腐臭味从半开的车窗飘了进来,风撕扯开韶无非的辫子,将散乱的发丝糊打在他五官精致的脸上。

    月无缺紧紧地握着他被地冥砸痛的手,汗液在手心皮肤交换了无数遍,濡湿得像是蜷了一池水塘,还未落雨已在身体中下了一遭。韶无非靠在椅背,偏过头看他。

    “下次你先回去,别送我了,省得让你家人担心。”

    月无缺低声道:“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回去?难道我不会担心吗?”

    韶无非摇了摇头,眼睛很亮,轻轻地笑:“我倒也不知道你会关心人。你知道学校里的人都称呼你什么吗?”

    月无缺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你不会跟那群人同流合污吧?”

    “怎会。”韶无非嗔道,“舒龙琴心天天给你送便当,大家都唤你无缺公子——真真是个小少爷。”

    “别提他了。”月无缺皱了皱眉,心道此事竟成八卦一桩,但见韶无非唇角含着一抹暧昧的微笑,离奇地不怨不恼了,跟着打趣起他来:“若我是公子,你岂不是夫人?”

    “巧言令色。”韶无非面颊赧红,也不看他了,撑着下巴望向窗外。两人手还牵在一块,便感到月无缺悄悄挠了挠他的手心,忍不住扑哧一笑:“你又怕我生气。”

    “怕你逃。”月无缺目光灼灼。韶无非还未细思他此话何意,车身兀自停下,司机冷冷淡淡地道:“到了。”

    韶无非道了谢,拉开把手,又想起什么似的,飞快地凑到月无缺嘴角亲了一下,在人还未反应之时钻出车厢关上车门,对着窗户挥了挥手:“再见。”

    出租车向道路蔓延的方向远去,渐渐只看得清两盏尾灯,直到最后彻底融进了整片夜色之中。在他视野不能够及的所在,在他想象中理应发生的景象,月无缺乘坐十六元起步价的夜间出租和所有疲惫的车流汇入交叠横生的高架桥,他们彼此朝不同的目的地远离并永不再会。韶无非倏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肌rou几乎脱力,只能撑着斑驳的砖墙慢慢朝昏暗的巷弄挪动。当他每个月为并不高昂的房租愁眉苦脸的同时,月无缺迈出库利南后座懒洋洋地走进Prada或是MiuMiu店面,电光石火间的喜好足以他一整年的衣食无忧。倘若分离的失落是如此撕裂而难愈合的伤口,当初早已知晓后果的自己为什么还选择与他坠入爱恋——答案清晰明了,他无法拒绝他。天空终于掉落下他不存在的眼泪,带来一点一滴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冰凉,随即演变如同猛兽般的狂风骤雨。距离廉租房仍有数百米,脊骨的残缺意味不能奔跑的注定,韶无非磨蹭着砖墙,仿佛一颗飘零摇曳的细柳,在暴雨中艰难前行。大雨浇了满脸,分不清究竟是来自他的眼眶,亦或是厚重而低沉的云层。耳鸣得厉害,好像豢养了两窝蜜蜂,一左一右,一边一个。他听见巷弄深处野猫慌乱的尖声厉叫,他听见风吹过树叶凶狠的摩挲,他听见愈来愈烈的潺潺水声,他听见寂静中有人正在温柔而坚定地呼唤他的名字——

    “韶无非。”他回过头,被人按进一个温暖的胸膛。顷刻,罩下一方雨停。他闻到来人熟悉的桂花香,韶无非抬起头,撞进月无缺湿漉漉的眼眸——“你不是回去了吗?”

    “你不带伞,叫我如何放心。”月无缺喃喃自语。当流光溢彩的外滩飞逝而过,静安寺彻夜昼亮的寺顶散落下悲悯的灯光,他突然无法抑制地回想起分别时韶无非的眼神,明明是漫不经心地微笑,为何看上去即将在原地粉身碎骨,幽暗的眸底仿若一条哀愁的沟壑。几乎是一个魂飞魄散的昭示。“我总有一种仓皇的预感,好像我下一秒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当他们跌跌撞撞闯进破旧的廉租房,彼此相拥着倒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急切而毛躁褪去身上潮乎乎的衣物时,韶无非才发觉月无缺的气息竟是如此guntang,似乎他被亲吻吮吸的脖颈都要掉下一块皮,随后而来的是从未有过的安心,这种踏实与他仰躺在康复病房数月后医生毫无波澜地知会他即将可以下地行走的安稳别无二致。月无缺的手在他裸露的后背流连,那一块皮肤好似千疮百孔的战场,惊悚万分又丑陋不堪,但他却视若瑰宝,喟叹道:“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回溯起来,像是前尘往事,即便被记忆覆上美化滤镜,也显得如此庸俗不堪。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再也没有完整过的一家四口,桌上被打翻的菠菜蛋汤,蜿蜒着边角滴落在地板上,凝固成一颗又一颗混浊的油污。身着警服的男人们如同蟑螂一般挤满了客厅,养父面色颓唐,双手被银质手铐绑在身后,屈辱地被人按在露台的石栏上。年轻英俊的男人从胸前口袋抽出无框眼镜,语调毫无波澜地宣读起赃物确凿的罪孽。懵懂年幼的他还不知发生何事,想要像往常一样勾住父亲的手指挽留片刻,却被倏然回头的青年猛地推开——天旋地转发生在一瞬间,他从四层楼高的欧式露台飞了出去,轻飘飘地砸进花园中央的古罗马喷泉池里,四肢扭曲,血rou模糊,如同一条搁浅在沙滩的死鲸。

    他的泪水淌落在眼角,又蒸发在月无缺的唇边。介于青涩与成熟的男人紧紧地搂着他颤抖的身体,力度之大几要把他揉碎,海誓山盟不知真假,只好当作胡言乱语:“韶无非,韶无非……留在我的身边,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犹似一叶风浪中漂撇的木舟,跌跌宕宕,还是寻觅到了陆岸。

    其后两人陷入火热狂乱的恋爱,效仿青春期所有男孩女孩,在教导主任严厉目光无法所及的地方偷偷牵手,掩人耳目般各自偏头,却藏不住脸上的欢欣笑意。高三学生时常看见风云一时的学姐轻快地走过篮球cao场旁的走廊,披散的长发随风摇曳,像某个知名洗发水广告;红格裙袂飘飘,宛如蝴蝶翅膀。相貌堂堂的学长跟在他身后,单肩替他挎着书包,唇间咬着抽了一半的烟蒂,眯着眼看着学姐的背影笑。

    教学楼顶层是一排惨遭淘汰的机房,设备早已清空,留下一些断手断脚的桌椅。此地原是月无缺逃课抽烟秘密之地,如今拉起窗帘,成为两人的爱巢。他们时常在这里zuoai。起初,韶无非还有点儿担忧:顶楼虽人迹罕至,但楼下毕竟就是教室。于是多为半推半就,也不肯主动,抿着下唇把声音往肚子里憋。月无缺不满,又无可奈何,发狠似的往他身体里冲撞,亦不讨技巧,颇为生猛纯粹。韶无非被他cao得满脸潮红,又痛又爽,下身一波一波淌着水,咬得虎口一片牙印。月无缺伸出手,道:“弹钢琴的手,咬坏还不是苦了自己?要咬便咬我的。”韶无非哪里舍得,还是忍不住呻吟了几下,随着情事的浪潮愈叫愈大声。来去几次,也不顾及了,喘得勾魂摄魄,令人脸红心跳。月无缺才告诉他:我向剑谪仙讨了顶楼钥匙,门是锁的,你大可放心。韶无非推他一把:你尽欺负我去了。月无缺无辜眨眼:我哪敢?

    转眼已至隆冬,终日刮蹭严风,众人争先恐后裹上羽绒棉衣,缩在充盈暖气的教室昏昏欲睡。这厢倒是春光乍暖,浓情蜜意:韶无非的外衣丢得七零八散,衬衫领口大开,露出红肿的rutou,胸前斑斑吻痕;他坐在月无缺大腿上,撑着对方的肩膀,扶着那根guntang的yinjing往身体里送。甫一进入,两人都呼吸一滞,眼前泛白。适应过来,月无缺掐着他的腰慢慢动作,凑过去与他接吻,吻得嘴角水光淋漓,低声道:“你里面好湿。”

    韶无非双眸迷离,瞪他一眼,毫无半分威胁。月无缺还想逗他,韶无非嫌他多话,搂着他脖子就亲上去,舌尖往口腔里送,将大半调情堵了回去。两人欲海浮沉片刻,性高潮即将降临,正要释放之际,却听门吱呀一声开了,暖融间挤进一丝格格不入的冷意。月无缺眼疾手快把外套捞来,把韶无非裹了个严严实实,朝门口喝斥道:“哪家这般没教养,进门前也不晓得敲门么?”

    话音刚落,月无缺一愣,来人竟是舒龙琴心,裹在毛茸茸的外套中,手里提着一个保温袋,睁圆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俩。他又生出点于心不忍,这学弟到底玲珑心意,对自己赤诚一片,虽夹着剑谪仙那层关系,但说白了还是剑谪仙的不好。便放轻了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保温袋徒然坠落,几个饭盒滚了出来,动静间掀了盖,飘出满屋rou香盈盈。舒龙琴心眼眶泛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捂着脸就往外跑。月无缺盯着地上沾灰的五花rou,怔在原地,舌根泛起一股莫名的苦涩。

    “你不追上去么?”韶无非在身后淡淡地道,捡起自己的胸罩背过身示意月无缺帮忙扣上。又翻着手提包拿出纸巾,正要将月无缺留在体内的jingye抠挖出来,被他止住了:“别擦了,你含着去上课。”韶无非转过身,打下他欲点烟的手,“不是只有你有钥匙么。”

    月无缺嗤笑:“剑谪仙能给我,为何不能给他的徒弟?”

    韶无非没说话,低着头穿上内裤,被月无缺揽过去胡乱吻了一遭,喘着气拍他的肩:“你发什么疯?”

    月无缺盯着他,眸底暗流涌动,半晌,才道:“剑谪仙知道我交了女朋友,叫我带回去看看。你陪我去家里吃个饭,好不好?”

    后来韶无非总会想,他那个时候答应月无缺的抉择,是否正确;他在内心最深处,是否有过一分半点的后悔——即使他在往后只余反刍的岁月里,也无法求得一个确切的答案。因为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在那个平平无奇的周日,他穿上萦魅留给他的MaxMara大衣,画了一个得体且清淡的妆容,拎着月无缺上个星期送给他的Lanvin Cat Hobo坐上了公交车。月无缺家坐落在徐汇一个历史悠久的别墅区,此地幽雅宁静,大有隐于市之感。韶无非提前一站下了车,庆幸自己选了双六厘米跟高的Burberry穆勒鞋,脚踝才未遭殃太多。月无缺站在大门外的喷泉边,无所事事地逗着不知哪个贵妇的博美犬,见他来了,弯了弯眼角:“无非。”

    韶无非慢慢地走过去,将Lanvin往他怀中一塞,道:“重死了。”

    月无缺撇撇嘴角:“知道了——下次送你Hermes就是了,你中意哪个款式?”

    “我的意思是——别再送我东西啦,我又用不上。”

    绕过苏式园林造景,得见一幢中式别墅,簇拥在团团碧绿中,显得格外雅致,皆是做的红木格窗,恍然身处民国二十年。推开沉重的梨花木门,一楼的客厅开阔得望不见头。再往里走,便看见剑谪仙独自坐在书桌前,鼻梁上架着一副银框眼镜,正在看今日的报纸。听闻动静,头也不抬,道:“来了?”

    月无缺不答,韶无非知晓这是对自己的招呼。倏地直视那张老去许久仍残留多年前漠然的脸,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他还是禁不住通体冰凉,忙偏过头去,暗暗攥拳道:“老师,我是韶无非,是无缺的……”

    “其一,介绍自我,却不敢与他人对视,是自卑,还是傲慢?其二,既已入我家门,何必以师生相称,唤句先生即可。”剑谪仙叠好报纸,起身自顾自地朝餐厅走去,“已至饭点,何不边吃边聊。”

    韶无非一愣,额间冒出几滴冷汗。月无缺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小声道:“他这人就是这样,你莫放在心上。”

    落了座,住家保姆端上银质餐盘,在众人面前排开。月无缺出乎意料,本以为这个兄长会毫不留情,这样他便可理直气壮地带着韶无非冲出家门私奔,没想到竟这般好说话,甚至准备了丰盛佳肴。喜滋滋地掀开餐盖,想象中的三分熟高级牛排或是三文鱼塔塔并不存在,映入眼帘尽是昨日的残羹剩菜。他当即摔了刀叉,推开椅子指着剑谪仙,气得浑身颤抖:“你这是什么意思?”

    “土话说‘看人下菜碟’,无缺,再如何迟钝,字面意思总能理解。”剑谪仙不紧不慢地道,将目光投向韶无非,锋利得如同两把尖刀:“你知道我们家是上海人?”

    “是。”甫一接触,韶无非立刻别开视线,脊椎不存在的幻痛隐隐作祟。剑谪仙不拆穿他,又问:“你家是淮安的?”

    “祖籍是。父母亡故,养父是上海人。”韶无非道。

    “那便是了——我家不想要个苏北媳妇儿,阁下还请回吧。”剑谪仙端起杯盏,若无其事地吹了吹茶汤,眯着眼喝了一口。月无缺几乎是在他尾音刚落的瞬间怒骂:“剑谪仙你他妈存心的?你搞什么地域歧视?”剑谪仙抬了抬眼皮,道:“就是现在的意思,你的小女友已经非常明白了。”月无缺把韶无非从椅子上拽起来,二话不说就带着他往楼上的房间走。

    韶无非神色凄清,他此时此刻才察觉到剑谪仙早已明了他的身份,如今不过是给他一个警告,顺带为彼此留一个台阶、留一份情面——但他如何能将原原本本的真相告诉月无缺呢?男人拧着他的手腕把他拉进房间,推倒在柔软的床榻。四件套是真丝的,散发好闻的清新剂味道,他又想,这般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人,甘愿同我一齐挤在廉租房的木板床上,我如何能辜负他。月无缺俯在他上方,轻轻地吻他的眼睑,他说,你别生气,剑谪仙就是个傻逼。他说,无缺,我没生气,我怎会生气呢?任谁都听得出他平淡语气下掩藏的委屈。可他不说,他也就不再追问。然后他问,要不要做?气死那个老男人。他点了点头。月无缺就那样毫无保留地进来,满满当当地侵入他的身体,几乎要令他喘不过气。他每一次都捅得那样深。直到最后,他筋疲力尽,意志被睡眠篡夺,沉入日复一日的相同梦魇。他奔跑在荒芜的枯地上,四周阴霾缭绕,精神病院惨白的建筑就在半山腰,可任凭他如何拼尽全力,也永远无法触及那扇紧紧闭合的大门。他在旷埌的郊野不知徘徊了多久,门轻轻悄悄地开了。萦魅忽而从里头窜到他面前,披头散发神态癫狂,十指指甲卷曲,藏污纳垢且肮脏发黄。她说,无非,是你吗?你来接我离开了吗?他忍住干呕的冲动,娴熟地安抚她:等下一次院长跟我说你表现好了,我就带你回家,好不好?萦魅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她后退几步,随即猛地把他撞倒在地,用力地扼住他的脖颈,撕心裂肺地大叫:骗子!你这个骗子!你每次都这样说!我知道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爸爸坐牢,mama自杀,我们哪有家了?我们没有家了!

    他早已孑然一身,无家可归。韶无非从梦中惊醒,月无缺搂着他的腰,仍在沉稳安睡。他在他的怀中默默地躺了一会儿,然后轻手轻脚地套上衣服,静静地掩上房门。下身濡湿一片,他走得很慢,穿过漫长的走廊,他的手放在正门的握把,却听身后一丝冷淡嗓音:“你还能走路,真是一桩奇迹。”

    韶无非僵硬地转过身,剑谪仙靠在楼梯上,双手抱臂,没有戴眼镜,这让他看起来更柔和一些。他又说:“我弟弟他真的很喜欢你,你不要让他太难过。”

    “我知道了。”韶无非低声道,“先生无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喔。”剑谪仙应了一句,有意无意地补充道:“出门右拐就是公交站,别走那么远了,牛皮底都磨破了,多可惜哪。”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当他拎着昂贵的中跟鞋,忍受脚踝至下而上缓慢爬行的酸胀,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法被命名的疼痛。他捏着钥匙站在门前对了很久的锁眼,却怎么也插不进去,开不了那扇在岁月中进入木朽进程的门。

    他蹲下身,捂住脸嚎啕大哭。

    挹天癒与和凤翥登记离婚那天,他们一齐送完荒靡上学,掉头开往民政局的方向,一路无话。经历了复杂而冗长的必要程序后,和凤翥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说:挹天癒,你看,结婚证和离婚证都是红皮儿的,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他点了点头。和凤翥又说:结婚是来民政局领个红本本,离婚也是来民政局领个红本本。倘若看不到这封皮上印的字,我真有种和你再结了一次婚的错觉。

    他搬出了他们共同生活十五年的屋子,即使房产证上写着他的名字,但他没有选择保留。荒靡判给了和凤翥,而他获有每周一天的探视权利。挹天癒在杨浦找了一间出租的教师公寓,不到四十平米,位居三楼,封着八十年代统一风格的防盗窗,太阳晒不进来,湿气漏不出去,石灰墙长满霉斑。他从靖玄中学离职,荒谛于心有愧,替他牵线搭桥,找到一份高中辅导机构的工作。傍晚五点从家中出发,十点从机构坐公交末班回去——他把路虎也留给了和凤翥。他在分开的半年中从未要求过见面探望,在他为数不多的交往经验中,退让似乎是对对方的一种尊重与保护。他曾以为这种平淡无奇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

    意外发生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他湿漉漉地从楼梯间走到门前,一个人影蜷缩在他的家门前,令他微微讶然。那人见他回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头顶声控灯乍亮,烟熏浓妆被雨水糊成一块一块,藐烽云露出一个甜腻的微笑,却比哭还难看。

    “癒老师,我找你找了好久……你去哪儿了?我去找和凤翥,他说你……”挹天癒绕过他,掏出钥匙拧开防盗门,冷冷地说:“你再找他试试?”

    藐烽云不屈不挠:“若不是探听你的住处,我不愿找他呢。癒老师,你最近过得好吗?”

    他落了锁,将他的关心拒之门外。灯灭了,藐烽云在黑暗中站了许久,才听到里头一声轻微的叹息:“很晚了,你快回家吧。”

    挹天癒想,同样是个普通的雨夜,他的世界好像总是在下雨。

    自那以后,他们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陪伴关系:藐烽云会在挹天癒傍晚上班时准点出现在门口,带来花式繁多的爱心便当,他拒绝数次,他持之以恒,最终还是将那保温袋和公文包提在一块儿。夜晚,当他携带满身疲倦从机构回到教师公寓,藐烽云坐在他家门口的台阶,玩小灵通上的俄罗斯方块,他弯弯眼角,道,癒老师,我向你讨饭盒来的。

    挹天癒经常加班,回归时间不定。藐烽云好几次等得困倦,靠在楼道里睡着。深冬严寒,他冻得唇齿发紫,更像一只病怏怏的库洛米。挹天癒铁石心肠,但到底于心不忍,他从屋内拿出热水袋,塞进藐烽云手中,轻声问:“你这是何苦?我就当真有这么好么?”

    藐烽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燃烧着炽热的火光:“因为你是挹天癒。”

    他没答复,沉默半晌,吐出一口气:“不值当。”

    藐烽云立刻反驳他:“值当不值当,也只有我能来评判。我爱你和你爱我是互不交集的两码事。”

    挹天癒像往常一样关上门,留给他一个寂寥的背影。藐烽云心道,我已惯习仰视他的背影,因此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遂忽略心底隐隐向上攀爬的难过,弯下腰捡起挹天癒留给他的饭盒。

    昏暗的楼道复又投来一束光亮,挹天癒推开门,淡淡地道:“外头太冷,别受了风寒,你进来吧。”

    二零零八年在翘首以盼中到来。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热风席卷了整个中国大陆,所有人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激情。上海与北京距离一千三百多公里,仍受其辐射影响,开始蠢蠢欲动起来。挹天癒对此不感兴趣,即便藐烽云在家中插了数十支中国国旗、墙上贴满了有关运动项目的彩色海报,扬言要在他脸颊上贴上国旗的纹身贴纸,这股澎湃的潮浪没能把他掩盖。他客观地评价:那五个福娃长得像核泄露的畸形产物。

    然而人不染风尘风尘自染人。他最终还是心甘情愿地走进专卖店花五百块钱买了整套福娃玩偶。起因是他在上班途中接到了一个久违的电话,他在离婚时已经做好了这辈子都不会拨打这个手机号的准备,那头声音轻轻柔柔,夹着一贯的懒意:“你有没有空来家里吃个饭?荒靡说想见爸爸了。”

    当他抱着足有半身高的玩偶包装盒出现在和凤翥家门口,不出所料看到后者眼中的讶然,伴随着荒靡见到礼物欣喜若狂的尖叫,随后掩唇扑哧一笑:“你怎么还买了这个东西呢?”

    挹天癒一边换鞋一边把盒子放在门口,反问道:“很奇怪吗?”

    “很奇怪啊,你以前不是这种人。最近认识了新朋友吗?”和凤翥自顾自地往餐厅走。宜家木制餐桌上躺着四碟热气腾腾的家常小菜,摆盘精致可口,显然出自和凤翥之手。他替他拉开餐椅,盛了一碗漂着油花的胡萝卜排骨汤,若有似无地瞥了他一眼:“自己一个人住,吃得还习惯吗?”

    餐毕,他们坐在沙发上看有关奥运会的报道。荒靡坐在中间,和凤翥和他一左一右,好像与所有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没什么区别。后来,荒靡睡着了,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他在睡梦中呢喃天真的童言:“爸爸,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挹天癒盯着电视墙上的合照出神。照片拍摄于十年前,荼然与荒靡还是两个胖乎乎的襁褓,被年轻的他与年轻的和凤翥抱在怀中。两人穿着朴素,和凤翥的脑袋靠在他的肩头,而他抿着嘴角,看起来很幸福的模样。

    和凤翥把荒靡抱进卧室,关上门靠在墙侧,他说,挹天癒,你怎么也老了。

    他知晓自己该离开了,这是送客的讯号。于是他站起身,默默地走到玄关,可身后的人停顿了片刻,也跟着走过来。他的手指细长而冰凉,捉住他放在大衣口袋的手掌,慢慢地说:“留下吧。”

    昏暗中,有什么在缓缓流淌,穿过偌大的客厅,挤出窗棱,逐渐形成暧昧不清的形状。

    他的手掌抚上他的侧脸:“你是为了荒靡,还是为了你自己?”

    “两者皆有。”他轻轻地喟叹。然后他们莽撞地闯进他的卧室,倒在他们曾经共同拥有如今只剩形单影只的席梦思上。他们用双手探索彼此的身躯就像好多好多年以前他们的初夜一样,带着幡然醒悟的痛彻和不管不顾的永不回首。挹天癒抚摸着他肚皮上张牙舞爪的妊娠纹,他知道那是个理所当然温存的时刻但他还是残忍地为他下了判决:我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必须执起刀刃相向,必须迫使两人遍体鳞伤,情爱是如此痛苦才如此深刻。挹天癒勇猛地挺进他的身体,好像一个孤独的将领带着他所有的筹码在平原中驰骋,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劈成两半。高潮渐临,和凤翥紧紧地搂着挹天癒的脖颈,湿润的嘴唇贴在他潮红的耳畔,他嘶哑着嗓子咬牙切齿,他说你别来,你永永远远也不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