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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绷许久的神经一旦放松下来,彦卿立刻困得不行。公共星槎摇摇晃晃,他被晃得睡着了,头歪着靠在景行肩上。 景元看了看彦卿,又看了看景行,用没抱住豆腐的那只手搂住彦卿,把他搂得向右歪、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景行:“……” 他现在有点相信他爸说的了:他mama在装傻呢。 他有点紧张,又有点尴尬,手心不住出汗,搞得他忍不住在裤腿上来回擦手。他试想过无数母子团圆的场面,比如mama的鬼魂从天而降、吓了他和爸爸一大跳,又或者mama在午夜幽幽地飘到客栈顶楼、对着他和爸爸的睡颜泪眼朦胧,再比如,他和爸爸就要登上返回曜青的星槎、mama在白日里不能现形、便偷偷上了船和他们一起回家了。 但想来想去,他真没想过这场面,mama在豆腐店里一跪,跪得他初见时那点激动的眼泪水都给吓蒸发了。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景元。 爸爸说得没错,他长得确实很像mama,看照片是一回事,但见到活生生的人后,这感受就愈发强烈。 景行看着景元,觉得他似乎看到了几百年后自己将要成长为的模样,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的模样——哪怕这个男人现在蓬头垢面、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却依旧毫不羞涩,大大方方地坐在拥挤的星槎船舱正中的座位上。周围人闻见景元身上的气味,都忍不住皱眉头,更有人毫不掩饰地以袖掩鼻,景元目光扫见这些乘客,只是略一点头,再无其他表示。 景行忍不住用眼睛来回打量景元身上穿的袍子:布料是极好的,玄色衣摆上有连绵的刺绣图案,景行自小在曜青长大、对仙舟传统文化只是略知一二,也能看出针脚细密、乱中有序,金线银丝穿插其中,绝非成衣铺里随便就能买到的大路货色,怕不是请专人订做的。 也不知怎么回事,才把这好衣裳弄到这么大的怪味。 景行又去看景元的手,却发现他的手指上有不少新伤,交错重叠,像是被什么锐物割破的,但伤口不深,已经开始慢慢愈合了,只是外表还有些红肿;手指甲也几乎全折断了,甲缝里脏脏的,全是土和泥,像是刚从田地里劳作归来一般。 mama一定在外面流浪了很久。 想到这里,景行又有些心疼景元了。他本来都有些怨恨自己、也怨恨迟迟不来找他们的景元了。他看着他的爸爸一日日憔悴下去,心中多少有些后悔:如果当初我没异想天开地教爸爸来罗浮找mama,至少,爸爸不会变得这么疲惫吧。 他有些想和mama说话,但是景元见了他们俩,拢共就说了一句话,还是有关食物的,这让景行又怀疑他mama的脑子多少还是有些不清醒。 景行小心道:“爸爸。” 这一声没让景元转过脸来看他,却把彦卿叫醒了,他浑身一抖,倏然直起身体,一脸惊恐:“什么事?!” 彦卿双手在座椅上一通乱抓,好像怕被人偷了宝贝一样。景行赶紧拉住他一只手,又瞥见另一侧景元主动抓了彦卿另一只手。 彦卿被两人牵着手,这才冷静下来,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mama又跑了。”他又问儿子,“喊我什么事?” 景行凑近彦卿耳畔,小声道:“我本来想和mama说话,但是你说见了面得叫他‘爸爸’,我这么一叫,就把你也叫醒了。” 船舱里人多声杂,彦卿没听清景行说什么,不悦道:“什么mama爸爸的,你改不了口、就按照以前的习惯喊得了。” 景行坐正身体,越过彦卿、对着景元道:“mama。” 景元转过脸来,看了看彦卿,又看了看景行,说:“你好。” 这下景行更加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用胳膊肘戳了戳彦卿,希望他的父亲能为他提供一些帮助,却半晌没得到回应。他扭头一看,才发现彦卿又睡倒在景元怀里了。 景元搂着彦卿,感到他的记忆正在慢慢复苏。 他特地挑了个彦卿工作的日子独自前往十王司报到。彦卿在,他可舍不得走,但魔阴身一旦有了征兆,就意味着这具躯体已经死亡,魔阴不过是前往下一世之前的中间状态,因而万不可于人世间久留,就像活人不可于乱入幽冥界,妄图颠倒生死轮回这般超越凡人之力的规律,必会招致不幸。 彦卿在他走之前问他要不要吃西瓜,在他怀里蹦蹦跳跳的,快两百岁了,在他面前还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一样。那时他心软了一瞬,想着不如明日再走,但明日复明日,到了第二日,彦卿再问他要不要吃这个、要不要一起做那个,他就又走不了了。 不能这样。 每个人的魔阴发作症状都略有不同,有些人是rou身变异,有些人则是神智有损。虽然现下他只是常常健忘、有伤难愈,但就算以后只成为一个痴痴傻傻的呆子,也够拖累彦卿的了。 景元亲手把彦卿带大,他知道彦卿根本不会照顾人,因为从来都是他照顾的彦卿,近两百年来,日日如此——怎么能指望这样一个孩子去照顾一个老痴子? 他走后,彦卿能把自己顾好,这样就已经不错了。 彦卿出家门后,景元开始写遗书。他坐在桌边对着砚台冥思苦想了三四个时辰,想得日升日落,想得都快到彦卿下班的时间了,他还是不知道给彦卿留点什么遗言,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景元将一肚子的话咽回去,只写了五个字:彦卿,我走了。 写完遗言,景元将毛笔砚台洗干净,收回书房里最高那一格,回卧房换了清明时他找人订做的寿衣,回头再望了一眼他与彦卿共同的家,便关上门走了。 出门时他差点撞见回家的彦卿。 彦卿怀里抱了个西瓜,边走边和街坊邻居打招呼,头顶的呆毛一颠一颠的,很开心的模样。 景元站在树下的阴影里看彦卿,看见彦卿的公文包背扣少系了一个,他差点想走出去帮他扣扣子。但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这才将将忍住。 景元尾随彦卿回了家,站在廊下偷听家里的动静。 屋子里静了一刻,接着是彦卿摔东西的声音,之后又静了好大一会儿,景元正要走,忽然听见彦卿的哭声。 彦卿像个小孩一样哭得撕心裂肺,边哭边骂他,景元从来不知道彦卿会说这么多仙舟粗口。 他又站着听了一会儿,彦卿骂累了,不出声音了。 景元透过窗格看了一眼屋内,里头没开灯,彦卿趴在桌上,还在哭,肩膀一抖一抖的。 幸好写遗言时纠结得够久,抽空去做了顿午饭,景元心想,冰箱里还冰着一整壶绿豆粥,总不至于让彦卿哭完了还要饿肚子。 他又站着仰头看了一会儿落日与新月,让眼泪都流回去,这才终于走了。 十王司的入口在哪里,仙舟人没有活人说得清楚。但是将死之人在日夜交替之际在街上走,就会自然地走进鬼门关。 景元第二次出了家门,沿着熟悉的街道随意乱走,走到一处码头,他看了看码头停泊的星槎,前后没有牌照,驾驶舱空无一人,便上了船。 船里头比外面看起来的要大,但不像星槎船舱,倒和罗浮六司内的装潢风格如出一辙,看来这就是十王司了。 景元往里走,十王司内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偶然会在罗浮见到的偃偶们也不见踪迹。整条石板路上,就回荡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景元觉得有些诡异,但想想他也不算是活人了,鬼还能被鬼吓死么?这么想着,他又渐渐地不再害怕。 行至路尽头,是一座巨大而空旷的宫殿。像一个被搬空了的神策府,只是地板都是用黑色的大理石铺的,天花板倒是玻璃的,但外面也黑乎乎的,一点光都没有,只有殿内墙壁上挂着的几百只白色蜡烛散发的光芒照亮了整个空间,烛火们在无风的环境里诡异地摇曳。 殿中央台阶上有一张桌案,上头乱糟糟堆了些卷牍,案后一张交椅,空无一人……一鬼。 桌案旁边倒是站了好几个人,也都穿着寿衣,见景元行过来,欣喜地向他招了招手,小声嘀咕道:“终于又见着活人了!” 景元笑了笑,抬手行礼,问:“各位站在这里,是在等什么?” 其中一个狐人女子抢先道:“等阎王爷呗。兄台,敢问你离开家时是星历几年?” 景元不解其意,但还是答道:“8266年。” 狐人女子笑道:“我比你早一年死,大概8265年二月离开家的。”她又拉过身旁仙舟女子,说,“这位jiejie是8262年死的。” 景元皱眉道:“你在这里等了一年了?” 狐人摇了摇头,柔软的耳朵一甩一甩的:“非也,这十王司定是有什么法术,说是比你早一年死,其实我在这殿里等了不过半个时辰吧。但旁边这位jiejie等得久些,她说她腿都站酸了。” 像是为了配合狐人女子的话一般,仙舟女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开口是一股带着大碴子味的仙舟话,估计不是罗浮人:“妈拉个巴子,累死老娘了。” 景元表情抽搐,又问站在一旁抱着臂的男子:“兄台又是何时丧命的?” 男子冷冷道:“8256年,我特意吃了最后一餐才出门的,现在嘛……”他冷笑一声,“肚子都等饿了,讲真的,我可真不想做个饿死鬼投胎啊。” 还有几个人没站在桌案边,而是或靠或站在一旁的栏杆上,似乎等得很无聊的样子,景元望过去时,他们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就算意思过了。 景元又问:“阎王去哪儿了?” “鬼知道。”男子意识到他讲了个冷笑话,干笑了两声,说,“鬼都不知道。我站在这里等了一天,根本没人也没鬼管我们,冥差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们在场所有人都是自己走来十王司的。” “这……”景元略一沉思,问,“既然各位都没有冥差引路,有没有可能是我们在场所有人都走错了?比如……这里其实是十王司的冷宫或偏殿?” 狐人女子插话道:“不是,兄台你看这个。” 她将手里一直把玩着的一个小木牌放回桌上。 上面写了几行字: 蒋子文/锺山山神/十殿阎罗第一殿秦广王 景元心想这人够大胆的,阎王爷的东西也敢乱动。他伸长了脖子、端详了一会儿木牌,和云骑军用的令牌差不多大,本身倒是很普通的一块,也许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防伪工艺。 他又问:“这殿内最早来的人是谁?” 男子指了指远处地上躺着的一个人:“是那个人,据说一百多年前就离开家来了这里,等得有点吃不消了。” 景元走过去看了看,那人没穿寿衣,倒是穿着一身云骑制服,听见有脚步声靠近,略略睁开紧闭的双眼,声音嘶哑,问景元:“兄弟,有水吗……” 景元见那人脸都饿得凹下去了,有些心疼,但他也是孓然一身来找死的,自然没带水壶。他略带歉意道:“不好意思,我也没有。” 那人听见他说话声,却挣扎着要起身:“……咳咳,景元将军?是您吗?” 景元一愣,借着殿内明灭不定的烛火观察这人,先前他没仔细看,现下仔细打量一番,用手遮住那凹下去的下半张脸,他忽然认出来了: 这不是一百多年前就去世的欃枪卫李指挥使吗?! 当初李指挥走之前,云骑几个高层还办了个酒宴,庆祝他无病无灾、寿终正寝——毕竟世事无常、刀枪无眼,没有几个指挥使能活到魔阴自然发作。 因此景元记得很清楚:面前这人确实是一百多年前就来十王司报到的。 景元顿时如遭雷劈。先前他还半信半疑,总觉得是那帮子人在这暗无天日的冥府里坐久了,脑子糊涂了,记不得自己是哪年死的了。现在忽然见到曾和他一同并肩作战过的部下,他才终于接受这个糟糕的事实: 十王司出问题了,一群要死之人全堆在这因果殿里,死也死不得,转世也转不了。 景元对着殿里的人一个个问过去,一问生卒年月,二问身体状况,三问他们有没有带水。 问了一圈,终于问到两个带水的人,但都不愿将水分给景元。景元知道他们担心还要在这殿里等上好几天,最后也成了李指挥那副模样——毕竟,人不能不吃饭,但不能不喝水。 他也不勉强那二人,都是死人了,谁也不比谁高贵。 景元又走了一圈,便走边计数:殿长360步,宽200步。 他心里有了数,坐回部下的身边,思考对策。李指挥本来奄奄一息,现在见到曾经的上司,还不是一般的上司,而是他最为钦佩的景元将军,顿时也来了精神,勉强坐起身来,靠在墙上。 景元问他:“你在这里这么多天,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李指挥闭着眼睛,陷入了沉思。景元知道他饿得狠了,估计大脑都转不利索,也不催促,也开始想事情。 景元心里有点想彦卿了。 按照他先前的问询结果,景元估计这十王司内半个时辰约等于人间一年,和那狐人女子说的大差不差:死了四年的人,也就是等了两个时辰,自然站得脚酸;死了十年的人,等了五个时辰,也就是从早餐到晚餐的间隔,自然肚饿;而身边的部下死了一百多年…… 景元问:“李鸿基,你是哪年死的来着?” “8133年。” 今年是8266年,8133年距今快140年了,换算过来,也就是等了快一周了,难怪已经快不行了。 景元深深地叹气,他来这里估计也快一个时辰了,他出门时没戴表,一切都只能靠体感。 人间该过了两三年了吧? 不知道彦卿晚上自己一个人睡觉能不能睡好,这么大人了还总爱蹬被子,以前景元半夜总要起来给彦卿拉被子。 景元想到这里,突然道:“李鸿基,你走后你老婆没改嫁,一个人拉扯你两个小孩。你儿子十几年前当上了骁卫,在彦卿手下,你姑娘去了天舶司,司舵很赏识她。” “……那我就放心了。” 景元说着,心里又有点难过,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来一个人,恰好认识彦卿,也这样告诉他彦卿在人间的近况。 彦卿会为他守寡吗? 景元走之前和彦卿说过好几次,让彦卿在他走后主动多谈恋爱,别守着一个死人过日子。但现在坐在因果殿里,景元忽然又十分不希望彦卿有新欢了:年纪大的会照顾人、但是死得早,到时候彦卿又要哭着骂人了;年纪小的倒说不定能和彦卿活得差不多久,但彦卿自己就还是个小孩,让他和更小的长生种谈恋爱?搞笑呢。 唉。 景元又叹了一口气,他生前真的是很小心地控制着情绪,尽力不让往事如同阴魂般缠上心头,他也知道他不可能陪彦卿走一辈子,只想尽量活得久些,他还没和彦卿过够日子呢。 但魔阴如同定时发作的诅咒一般,终究还是找上了他。 一旁的部下突然道:“将军,想老婆了?” “有点。”景元问,“你知道我老婆是谁?” “还能是谁,彦卿呗,罗浮云骑里就没几个不知道的。” 景元自嘲地笑了笑:“瞒不过你们。” “彦卿今年该多大了?有两百岁不?” “没呢,一百八十岁出头,我走之前才给他过了生日。” “那么小啊。”李指挥感叹道,“我和我爱人倒是差不多年纪,但在这殿里等着,还是时不时会想,我走得太早了。” “生死在天。”景元开解道,“你都到这一步了,还想不开?” “将军啊……我就是在这里待久了,才开始想不开的。”说着,指挥使压低了声音,“我在这里越久,越等不到阎王爷来给我分魂洗记忆,我就越是有一个想法:我们不如逃出去,回那阳间去。” 景元一震,甩开部下抓过来的手:“不可!”他也压低了声音,接着道,“这里的人多少都有魔阴前兆了,你带着他们回仙舟去,会给人间造成多大的麻烦?身为云骑,你怎么能这么想?” 李指挥自嘲地笑起来:“将军,我们这群人待在这里一样要出问题了,我不是今日渴死、就是明日饿死,我要是死在这里,没人来接引我的魂魄去下一世,我的记忆也没办法上传到云端,我儿子女儿、甚至孙子孙女想我了、再也没法子找‘我’说话……我要是现在回罗浮去,至少还能撑个几个月,等到十王司这群尸位素餐的废物阎王们整理好他们这些爱恨情仇,我再来报到,不是也不迟么?” 景元眯起眼,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爱恨情仇’?什么意思?十王司罢工是因为阎王之间闹矛盾了?” “是。”李指挥再次压低声音,对景元耳语道,“我刚来那天,蒋子文回来过一趟,怒气冲冲的,身后追着个脸孔漆黑的人,头上戴着古国时代的皇帝们才戴的那种冠冕,然后那人身后又追着一个人,脸庞金灿灿的,也戴着类似的头冠。 “祂们三个先是吵了一会儿,接着又打起来了,我不敢上前,只是躲在角落看。 “我听祂们吵架的意思,似乎是那脸漆黑的家伙劈腿,同时和蒋子文还有那金色的家伙好,结果窗户纸捅破了,三人就打起来了。 “之后蒋子文就再也没来过了。” 景元:“……” 景元:“李鸿基,你真不是几天没吃饭,饿出癔症来了?” “那是我刚来时的事,我看祂们打架时,嘴里还有前一天晚上在云骑席上喝的龙泉老窖的味呢。” 景元:“……你让我思考一下。” 景元确实被李指挥说得有些动心了,不仅是他,在场所有人的魔阴症状都不明显,他一个个问过去时,人人都记得自己离开家的年份,也说得出自己是否口渴、是否肚饿,景元注意观察了他们的身体,也不见有人身上有任何异变。 如果李鸿基所说不假,那么这群恋爱脑的阎王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整理好祂们之间的三角关系,这里又没吃没喝的,再等上个一两天,就会出现第一具尸体——不,也许不是尸体,而是有人因此完全堕入魔阴,那时,这大殿将会是一番地狱图景。 而带这些人重返人间呢? 景元反复思考,他不是专业的医者,并不能作出准确的判断,但他曾经是罗浮的将军,于情于理,他都有责任庇护仙舟。 一方是在场的几百将死之人的性命,另一方是罗浮千千万万生者的安危。 他缓缓摇了摇头:“鸿基,此事万万不可。” 他的旧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景元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道:“此事你我都不必再提。” 景元在大殿里睡了一觉,他不知时辰,只是感觉困了,便就地睡了。睡前去大殿角落解了一次手,这因果殿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自然也没有茅厕。不少人就脱了寿衣,尿在衣服上,脏衣服丢在角落,之后再用。景元不想糟蹋了东西,在蒋子文的办公桌上找了张卷轴,摊开尿在纸上了。 景元是被冻醒的,他睁眼一看,看见天上——大殿的天花板上——嗖嗖嗖飞过一大排东西。 他一个翻身坐起,周围人作息不一致,不少人早就醒着,惊恐地望着天花板。景元摇醒部下:“出事了,快醒醒。” 李指挥精神已经很不好了,过了半晌才醒来,他抬头看空中:“我cao,妈的,鬼全跑出来了。” 这话印证了景元的猜想,他一边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边说:“看来地狱和醧忘台也出事了,估计那黑脸金脸的还不是其他殿的阎王,而正是酆都、东岳二帝。” 景元顺着鬼魂们飞翔的方向看,意识到大事不妙:“它们在往鬼门关飞。” “都想逃回人间。”李指挥附和道。 留在因果殿内的人们见状,也跟着鬼魂往外跑,景元见状,当机立断道:“跟上看看去。” 李指挥已经走不动路了,景元便背着他,跟着人群和鬼魂往前走,渐渐地便落在最后面。 “黄泉路有这么长?”景元走着走着,渐渐感觉不对,来时虽然也走了一段路,但不过一里不到,过了鬼门关后,他站在路这头,隐隐约约就能看见路尽头的因果殿。 现在却不是这样,他不仅看不见鬼门关,而且还感觉这路越走越长,周遭全是一模一样的回廊,铺着黑色的石板,没有任何参照物,他辨别不出自己所在何处,又回头看去,却也不看不见那空荡荡的大殿了。 “毕竟是逆天而行,这十王司防止死人和鬼跑出去,还是有一套手法的。”李指挥趴在景元背上道。 事已至此,也没办法折回去了,更没有必要返回殿里。 景元又继续往前走,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头顶轰隆隆的全是鬼魂飞过去的声音,他被冻得牙齿打颤,说话时呼出一团团白气。 正当景元托着部下的手臂有些发酸之时,他耳朵一动,忽而听见身后有不属于人也不属于鬼魂的声音,砰砰砰的,脚步重重砸在石板上。 他并不回头,只问:“身后是判官还是阎王追过来了?” 说完,他拔腿便跑。 他背上的指挥使回头望了一眼,说:“是判官。”他奇怪道,“头儿,您跑什么?您不是不打算回去了么?” “总得把你送出去。”景元边跑边答,有点庆幸当初请人订做寿衣时,是按照云骑制服的模板改了一套,跑起来挺轻便的。 李指挥半晌不言语,在景元快跑到鬼门跟前时,终于道:“头儿,谢了。” 鬼门大开着,数万条鬼魂涌出地府,冲向明媚的人间,先前留在大殿内的人们也尽数奔向关外,景元将部下放下来,自己站在鬼门这一侧,朝他挥挥手:“再会。” 李指挥奄奄一息地坐在鬼门关外,眯起眼睛看罗浮的天空,道:“坏了,罗浮漫天都是跑出来的鬼魂,把太阳都挡住了。” 闻言,景元脸色一变,就要踏出鬼门一探究竟,面前的大门却急速合拢,身后判官脚步到, 用手中判官笔狠狠一击景元后脑! 这一击直把景元击得近乎灵魂出窍,他双眼发黑,下意识要呕吐,双手却死死扒上即将关上的鬼门,使出浑身气力将那门板向两侧撕开去! 鬼门双板乍看只是两扇普通木门,实则不然,祂察觉到有人阻挠自己,顿时化出千万利齿,啃咬景元的双手。 景元痛得大叫,鲜血从他的十指上涌出,鬼门却在他的蛮力之下被迫缓缓洞开,尚未逃脱的鬼魂见此良机,再次唰唰地冲向人间。 正在此时,那判官再次扬起手中武器,就要对着景元的后脑来上第二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李指挥怒喝一声:“将军小心!” 他使出了最后一丝力气起身,冲进鬼门、越过景元身侧,奋力扑向了那判官。 判官不料那死人还能有这般意志,当下毫无防备,被扑倒在地,武器脱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好巧不巧,再次击中了景元的后脑。 这次并非全力一击,却正好砸在先前那处,登时把景元砸得头晕眼花,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软软地向前倒去,倒在了鬼门关之外。他回头望去,双目几乎看不清东西,视线中最后一个画面,是他的部下与判官一同倒在鬼门之内。 鬼门没有人形,无法捉拿他回地府,只能对他叫嚣挑衅的言辞、缓缓合上,切断了阳间与阴间的联系。 景元不知他昏了多久,十王司停泊的码头是流云渡最偏僻的一角,没人发现他独自一人倒在地面。 他头疼欲裂地坐起身,想不起他是怎么来到这处的,也想不起他要去哪里。 那之后景元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地在罗浮流浪,他去了地衡司公廨两趟,第一趟他报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为数不多他还记得的东西,之后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结果被人赶出去了。 他身无分文,无家可归,餐风露宿,徘徊在金人巷一带。他发现这里的餐馆挺多,有一夜他在巷内穿行,被一个矮矮的老板叫住:大兄弟,我这里有些做多的菜饭,打烊了还没卖掉,你进店来吃吧。 于是景元就在美馔阁的后厨附近住下了。 他蓬头垢面的,后脑的肿块还没消,连带着正脸也有些水肿,老板没认出他是罗浮前将军景元。 那日他坐在地上,吃着老板给他的一碗白菜炖冻豆腐,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名字: 彦卿。 他将这名字反复念了三遍,又去了一趟公廨,这次没人赶他走了,而是告诉他:彦卿搬去曜青了。 曜青是个什么地方?景元问。 那戴着眼镜的人惊诧道:就是另一艘仙舟!他不在罗浮了! 景元道了谢,回到金人巷,坐在地上冥思苦想。他问矮阿姨老板,他要怎么才能去曜青,老板说得坐船。 景元去了码头,发现他连最便宜的船票都买不起。 他再次回到金人巷,问老板她能不能雇佣他,他什么活计都愿意干,老板却面露难色。 景元郁闷地在他的窝里睡着了——他在陈其货后门的垃圾桶里翻了些纸板木板,在美馔阁后厨不远处的巷尾搭了个临时住所。 第二天他醒来,脑子里又满是彦卿的名字,他渐渐回忆起这个“彦卿”长什么样了,他脑子里的彦卿一脸失望,对他说:您又没买冻豆腐,我要吃火锅啊。 于是,景元从袖口里翻出他唯一的家当——那日在公廨门口捡到的200信用点,走到码头,买了船票,上了东市快线,去买一块冻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