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

    “你养的那只金毛狗跟得很紧啊。”十六夜八目一边开着车一边透过后视镜瞟向跟在他们不远处的那辆出租车。

    “他可能会没命的哦——”他带着轻佻到不能再轻佻的笑容,用最令人不舒服的阴森语气对着十六夜爱子说着。

    女人坐在副驾驶上,窗被她开了一个小缝儿,带着湿冷的春风吹起她乌黑的长发,她静静地凝着街边不断变化着的风景,香烟的白雾随意乱飘着,红色的眸子平静如水,里面似乎没有一丝情绪。

    “我会看好他的,不用你cao心了。”她随意地回答着十六夜八目的问题,“倒是你,该做的事情做了吗?”

    男人笑着也为自己点上了香烟,野兽一般的眼睛就没有从后视镜上移开的意思。

    这对于他来说当真是有趣极了,可以亲眼看看十六夜爱子驯服小狗的场景,当然了,比起感到有趣他更是觉得好奇,这种虚假的重塑的感情又能持续多久呢?两个人格不健全的摇摇欲坠的家伙又能在彼此面前演出怎样一场好戏呢?

    十六夜,本就为残缺之意,名为爱子,却无法爱上任何东西,这怕不会才是真正的绝配吧。

    “结界已经设下了,剩下的人也已经赶到了,这种东西你就放心吧,我们也还不想死呢。”

    说是不想死,语气却比谁都要轻浮,这也不能怪十六夜爱子不相信他,毕竟这个家伙的性格他说话的方式一样,随意到了极致,他自己称之为强大的必然结果,拥有万里挑一实力的Alpha又何必在意那些小事细节呢?除了他以外又用谁能胜任如此高度的工作呢?虽然当上“犬牙”的首领已经十余年之久,不过还总会发生比如忘记设下结界让普通人目睹到他们击杀坠落的神明的过程;没有告诉其他队员任务的计划而自己擅自行动,等等一系列不应该发生的问题。

    他和十六夜爱子的性格当真算是两个极端了。

    十六夜八目,喜爱热闹,沉迷狂欢,他可以把杀戮那些怪物作为乐趣,把任务当作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战斗的模式便总是充满了戏弄,但是在这这儿随心所欲,吊儿郎当的模样之下,他又是最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他享受实力带给他的快感,崇尚地位为他提供的优越,正因为此,他依旧是稳坐“犬牙”首领的地位,将十六夜家几乎一半的权力牢牢地抓在了自己手中,即使是前任家主十六夜帝人见他也需要礼让三分。

    可那个女人,十六夜爱子,她狠辣,冷漠,在杀戮这件事情上尤为干脆利索,每次的计划都是完美无缺,能多迅速就有多迅速,能多保险就有多保险,看上去全然一副胜券在握,掌控一切的模样,可内心却麻木到连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击杀这些怪物都不知道,最为迷茫的理智者,他不禁为那个Omega禅院直哉捏了一把冷汗,愚蠢的狐狸当真是招惹了他不应该招惹的人。

    禅院直哉现在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他在出租车后面坐立不安着,琥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十六夜爱子做的那辆奔驰车,身体上的肌rou紧绷成了石头一般,就连那性腺处散发的信息素都开始不自觉地想要冲出抑制圈的束缚,双手的指甲已经把他掌心上的嫩rou抓破,男人丝毫没有收着那因常年与诅咒战斗而形成的强大力量,鲜血顺着指缝向外渗着,他却没有疼痛的感觉。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不同于刚刚的彷徨失措,也不同于面对十六夜爱子时的产生的本能的沉浮和恐惧,出租车不知道行驶了多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心中的那份警惕越来越明显,他察觉到了,在这一路上,周围的诅咒是越来越多,刚开始出现的还不过是几个四五级的垃圾诅咒,算是正常范围之内的,他打开窗户就能轻易地把它们解决,可慢慢的,低级诅咒逐渐增多,还时不时地冒出几个2级诅咒,最后竟是一群一群地盘旋在了空中,活生生得像是一团暴戾的黑云,这可绝对不是什么正常现象,但更为奇怪的是,这群成群结队的诅咒却没有任何攻击人类的征兆,禅院直哉甚至都没有在它们身上感受到咒术的力量,它们反倒像是什么都感受不到一般,自顾自地街道上徘徊着。

    刚开始禅院直哉还在纠结要不要下车去把这群丑陋的诅咒解决了,却碍于害怕被十六夜爱子发现自己跟踪在她后面而迟迟不敢行动,最后见那群家伙也没有什么攻击的意思,他也只不过是将自己的身体处于了随时战斗的状态,并没有多管它们。

    黑色的奔驰车一连拐了好几个弯儿,进入了一个看起来就很贫困的街区之中,周围的车越来越少,前方突然间出现了一团白茫茫的迷雾,从万里处的高空直直弥漫到地面上来,使整个空间全被笼罩着仿佛失去了重的平衡,又浓又阴,离得越近越感觉空气之中飘着一副烂rou的腐臭味道,像是在炎炎夏日里堆满了成百上千具死尸,逐渐被条条白蛆占据划分。

    司机明显被吓坏了,车开到半路就不敢再向前行驶了,禅院直哉看着逐渐在白雾之中消失的奔驰车,心里一横,低声咒骂了一句狠狠地摔上车门,一甩衣袖径直步行朝着那团雾气中走去。

    Omega上挑的狐狸眼睛四处张望着,嘴角抿出一个阴郁的弧度,杀气在他活动肩膀之时已经毫不遮掩地流露开来,他平时用的那把短刀早在十六夜宅子里就被那被称之为“神迹”的结界震碎了,周围高级的诅咒越来越多,因为不能被十六夜爱子发现,他已经做好了独自悄悄战斗的最坏打算,即使是身为特一级咒术师的禅院直哉,对自己的实力向来过于自信的他也不能保证在此时能做到一滴血不流地全身而退了。

    可恶……那该死的腐臭味简直恶心得快让他直接呕吐出来。

    “肮脏龌龊的怪物……”他一边狠冽地辱骂着,一边捂着鼻子前进着。

    十六夜爱子早就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他只能凭借着直觉在迷雾里穿梭着。

    坠落的神明……女人嘴里说的那些跟人类无关的怪物们,应该就是在这儿附近了。

    愚蠢的金毛狐狸对于未知的东西并没有抱有他本该有的恐惧,毕竟只要不是面对十六夜爱子,他那个高傲自大的性格就永远都改变不了,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然没有了回头的余地,能不被十六夜爱子发现那就是最好的,实在不行也有下策。

    女人确实是比他要强大,但论对付高级诅咒,他可不认为对方的经验比他还要丰富,从小就被训练的大少爷不仅有着傲人的天赋,还有着格外强大的领域展开,便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说不定还可以在关键时刻帮上十六夜爱子的忙,他可以负责帮她清理这群诅咒,让Alpha可以专心地去消灭那些坠落的神明,虽然他可不会说一些什么把后背交给我的rou麻的话,不过一想到女人也会稍微依靠自己一下他的心便是止不住的雀跃。

    他在脑海里将一切都盘算好了,却偏偏不知道自己的实力和神明们之间真正的差距。

    在那些神明面前,一切属于人类的力量都是毫无用处的,三年前,他第一次遇到十六夜爱子之时,那么轻易就被一副手铐束缚住的原因便是如此,别说是领域展开了,就是连普通的咒力他都无法施展开来,禅院直哉还不曾遇到过那些邪物,这种超出他理解范围之外的事情他当然是不会想到的,还只认为自己的咒力之所以在女人面前没有效果不过是因为那些奇怪的“神迹”罢了。

    身旁的雾气随着他步伐的深入越来越浓,直到最后他几乎看不清前方的任何道路。

    突然间,他感觉自己脚下的路变得柔软泥泞起来,低头一看,竟发现木屐之上沾上了类似于血rou的浆糊,胃腔里一阵寒恶,这比他见过的所有诅咒加在一起都要难以忍受,恶臭味瞬间占据了他整个胸腔,宛如被迫吞进千万只百年诅咒一般。

    禅院直哉精致的眉眼里满是嫌恶,牙根都发了酸,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来平复心情,狠狠地用脚踩向地面,试图将那rou块蹭掉。

    特级咒术师甚至做不到任何反应,只感觉一阵阴风撩过他的脖颈,金色的狐狸眼睛瞬间警觉地瞪大。

    糟了……

    扭头之际,一个长满利刺的章鱼一般的触手已经冲向了他的腹部,可他整个人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那般动弹不得。

    下一秒,鲜血淋漓……

    他的腹部直接被刺穿了,死亡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大脑里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背影。

    记忆里的黑色长发的女人,穿着跟他流出的血一样的红色和服。

    疼痛是晚于视觉一步到来的,视线里是一片又一片的鲜红,浓浆一般还冒着热气的血液顺着那刺穿他腹部的触手不断涌出,甚至因为失血过多,血浆洒满了整个地面之时发出了如同暴雨淋下的哗哗声音。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是与以前被诅咒所伤之时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切生的感觉都沉寂了,消失了,他在这儿茫茫宇宙中的小小恶劣的灵魂逐渐灰飞烟灭,垂死之时的寒冷笼罩了他,听不见声音,说不出话语,生命不停歇地流逝着,最后到来的才是深入骨髓的疼痛,rou体被撕碎搅烂,肠子大概也已经断了,器官破碎掉下的嫩rou顺着被刺穿的洞口几乎要流出来,呼吸不上来,大脑因为缺氧而变得模糊,视线由红转为黑……随后便直通通地跪了下去…

    酷刑却远远没有结束,周围的白雾渐渐散去,跪在地上的禅院直哉最后一次挣扎着抬起了他浸满泪水的金色眼眸,他总算看清了那个怪物,被十六夜爱子称作为坠落的神明的东西。

    那是一副,不可言状的模样……远比十六夜大宅里的那个无名神像还要怪异。

    它过于庞大,宛如一座连绵的山脉,劈开天际,直冲云霄之中,一眼看不见尽头,周围伴随着滚滚而来的黑暗雷云,像是自然里最恐怖的灾害的集合体,它的全身长满眼睛与触手,没有皮肤只剩下模糊糊的一团死rou,死亡的恶臭笼罩着整个世界,它是一片虚无混乱,人类在它的面前渺小得不用计量,这是真正的恐怖之主,是无法比拟的真正神明。

    又有两根粗壮的触手以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冲了过来,依次刺穿了禅院直哉的肩膀和大腿。

    伴随着一声悲鸣,禅院直哉直直地倒了下去。

    疼痛,疼痛,怎么这么疼啊……

    要死了啊,甚至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呢……黑暗与冰冷,还不想就这么结束啊,闭上眼之后什么就都没了,孤独的来,孤独的走,宛如一滩烂泥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可是还不想死……他还不想死呢……

    不想疼了,不想害怕了,不想自己一个人,不想就这么消失啊……

    十六夜爱子,爱子呢……

    怎么会这么蠢呢,为什么非要擅自行动?为什么不乖乖的听十六夜爱子的话,乖乖的在别墅里等她呢?如果他当时乖一点的话,是不是就不用遭受这些痛苦了。

    爱子,爱子不是说了嘛,她明明都答应自己了,会站在自己身边的,她说他是她的Omega,她说她会好好保护她的………

    可是为什么这么疼啊,为什么这么冷啊,为什么她不在啊。

    他会好好听话的,他再也不会违逆十六夜爱子了,她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他会永远顺从爱子,永远待在她的身边,女人想怎么玩弄他都可以了,他会在床上摆出她最喜欢的模样,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能救他了,求求了,求求你了爱子,救救他吧,快来到他的身边吧,只要爱子来了,他这一辈子都是这个Alpha的了。

    原本高高在上的金色狐狸已经破碎不堪,像是一个被摔碎了的陶瓷娃娃,跪在地上全身上下唯一的支撑只剩下刺入他体内的几根邪物的触手,血流得太多了,与他腿边泥泞的泥土融成了模糊粘稠的血海,四肢早就没有了温度,宛如雪地里的残梅,但却又丝毫没有那幅美丽的模样了,精致的眉眼被肩旁处喷出的血液糊住,触手刺向他之时卷起的锋利碎石将他的脸蛋儿擦破,生命的流逝让他的泪腺也再也分泌不出泪水了,他狼狈得如同他原先作为厌恶的丑陋的咒灵一般,哪还有那幅少爷的模样,卑微,残缺,变成了破布,跪在了地上,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大概就差最后一口气了……

    只要把这口气咽下,这一切就这么潦草的结束了……

    求求你了爱子,他最后再祈求一下吧。

    求求你救救我十六夜爱子。

    求求你了爱子……

    就在禅院直哉琥珀色的瞳孔失去了最后的光泽之时,那冷漠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了……

    “你总是这么蠢直哉。”

    是梦吗,果然在弥留之际会再次见到她吗?

    恍惚之间,女人黑色的高跟鞋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利剑的寒光似乎在他面前闪着,刺进他体内的触手被轻易砍断,最后瞬间像是溶化成血水一般消失了,由于没有了支撑,禅院直哉便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他已经分不清楚此时的一切究竟是幻想还是现实了,可本早就丧失的五感却好像慢慢恢复了过来,鼻腔里不再是死亡的腐臭味道,Alpha那独特的,属于秋末的梅子清酒味笼罩了他,似乎逐渐将他从黑暗的死寂之中拉了回来,眼前那人的身影越来越真实,逐渐与他无数次的梦境重合在了一起,那血红色的眼睛,正在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不堪的死亡,可是却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委屈了,他似只要和那眼睛对上一秒,一切都心安了下来……死亡已经不再了……

    你来了啊……爱子……

    禅院直哉想要说话,可是嗓子已经被浓稠的鲜血堵住,他想要去伸手抓住他唯一的希望,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琥珀色的眼眸里只剩下血泪,他用尽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丝余热,微微扬起眼尾,用一个他所能做到的最卑微,最祈求的眼神望向了十六夜爱子。

    求求你,救救我……他在心里呐喊道。

    女人黑色的裙子之上沾着污物,看上去并不是自己的血迹,她的面庞还是一如既往的过分美丽,站在那里,是血海之中唯一的生命,直立而挺拔着,可明明是如此之近的距离,可爱子却像是漂泊在寒风里的春絮,他想抓也抓不住。

    她慢慢地蹲了下来,伸手轻轻地摸向了禅院直哉那已经不再美丽的脸蛋儿,女人冰冷的肌肤突然间变得炽热无比,一团烈火顺着她的指尖在男人身体之处绽放开来。

    “脸蛋儿都是没了那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声音还是那般,冷漠之中夹杂了些许无奈,听起来却又带着丝丝讽刺的坏意。

    十六夜爱子轻轻地笑着,他的身体就竟变得不再疼痛了,血液似乎还在流着,新鲜的氧气却不断地顺着他的鼻腔传入肺部,脑袋里的意识慢慢凝了神,让他在清醒和模糊之间徘徊着,泪腺再次开始了工作,泪水便是不要命地涌出,哭得没有任何美感,眉眼和鼻子几乎拧在了一起,完全是一副崩坏了的模样。

    他又能感受到了,对死亡的畏惧和对生命的渴望,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十六夜爱子赐予他的。

    十六夜爱子,是他的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