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教授 六
六 从餐厅里出来,杨处长送丁一回学术中心,路灯下两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并肩走着,地上的人影叠加匆匆。街两边的服装铺子奇红姹绿,顾客盈门,沿路许多餐馆里位置都坐得满满的。不像往年间,现在的街道比较干净,镶嵌着四方铺石。他们慢慢走着,一路让人有一种歌舞升平的感觉。丁一居住的那个美国城市,一到夜晚就人烟稀少,霓虹灯孤独地闪耀。 马路对面有一栋高耸的新建大楼,夜光下巨大的玻璃墙面反射着四周楼景,流光溢彩。大街上的来往车辆也映照在里面,无数的车灯在里面划出许多优美的线条,飞短流长,迷幻一般。大楼的顶端有几个硕大的霓虹灯大字,“肿瘤外科大楼”习习闪光,在夜空里分外夺目。丁一记起来刚才曲直介绍宁主任时说这栋楼有一半是他的功劳,他十分不解,站下来凝视着这个庞然光鲜大物,问杨处长是怎幺回事。杨处长说盖这栋楼房的经费来源主要是从给病人开刀动手术的收费那里得来的,宁主任的科室功不可没。 丁一听后惊诧万分:“那要开多少手术才能收齐这笔资金!” 杨处长轻轻摇着头说:“这里面有太多的黑暗。许多病人本来可以保守治疗的,为了创收,都被送上了手术台。开一次刀,要求病人这个检验,那个化验,每一步都是不可缺少的,一层层剥皮。可怜病人花了许多冤枉钱,到头来开了本不需要开刀就能解决的病情。于是医院赚了,医生赚了。这栋楼也修起来了。你还记得刚才曲校长接的那个电话吗?” 丁一点点头。 杨处长继续说:“有个女病人做婚前检查,发现rufang上有一个肿块,就说人家是乳腺癌,花了几万块钱手术了,切片一化验,连个良性肿瘤都不是。于是和病理科串通好说人家是癌前病变,不拿掉将来有癌变的可能,想混过去。因为rufang拿掉了,女病人的未婚夫将婚约退了,怕将来不能有健康的后代。现在都是独身子女,非常看重这个。结果女的崩溃了。她亲戚里有当医生的,让她又到其他医院做复检,看了以前的病理切片,知道了真相。这回事情闹大了。” “这不是有违医生的道德底线了吗?”丁一听了心惊rou跳,非常愤怒。他十分不解地问:“现在国家有许多钱储备放在那里,为什幺不拿出一部分来给医院解决诸如盖楼的经费。”丁一记得自己出国前,一切都是公费医疗。 杨处长说:“前些年中央提出医疗要产业化,各个医院自负盈亏。于是各个医院就将任务下放到科室,定人定量,完不成任务扣奖金。于是白衣天使就变成了黑夜天使,大家都打病人的主意。这些年下来已经形成了一条产业链,有实力一点的医院大都财源滚滚。像宁主任,拿钱拿到手软。他尽管正式工资并不高,但奖金红包恐怕比你这个美国教授只多不少。不光是他,他们科室的每个医生都是如此,富得流油。有了钱就在外面养小三,而且都是自己手下的女研究生。说来你大概不相信,他们科室的每个医生都有婚外情,科室的女博士生许多人的肚子都被搞大过。像刚才那位女孩,就是宁主任的第五位小三,是一位三年级女研究生,怀了孕不肯拿掉。宁主任的老婆和他闹过许多次,你猜怎幺着,宁主任在美国为这位女博士生买了一套房子,马上就要把她送过去生小孩。她老婆也想穿了,反正管不住他在外面胡搞,就向他要钱要房子,婚也不离。宁主任每搞一个小三,她就装模作样地闹一次,让宁主任出出血,一个挺聪明的女人。宁主任钱多,也不在乎这些,出钱摆平了事,大家心安。有他老婆在前面做榜样,科室里其他人的太太就在后面跟着学,隔三差五地他们科室就有人去闹一闹,大家习以为常。我们学校里称她们是太太讨债团。” 都是一些什幺乌七八糟。丁一像听另外一个星球的故事,目瞪口呆。 “学校为什幺不管呢?”丁一问。 “管,怎幺管。这些人都是摇钱树,学校还靠他们赚钱呢。” “那些女博士生呢,难道她们就愿意被无辜蹂躏?” “这就是可悲之处。这些女学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现在社会风气就是这样,都愿意被导师们包养。一是因为自己的毕业掌握在老师们的手上,狼面前的羊,想跑也跑不掉。二是老师有钱,一步上位,毕业生中流传着实验做得好不如导师找得好。大家明里暗里竞相上位,争风吃醋。有的研究生还偷偷地傍几个导师。当然,一般的导师都是不让肥水流入外人田,将自己的学生看得紧。” 丁一记得自己当时在中国当学生时,老师们都是高风亮节,两袖清风,视金钱为粪土。现在每每回忆起他们的音容笑貌,觉得是自己一生的楷模,为人师表,正气傲然。那时都叫老师们为人类灵魂工程师。可是现在这批年轻一代导师们却是邪恶之师,为年轻一代树立了极坏的道德榜样。他们毁的不是几个人,他们毁的是一代甚至几代人。丁一实验室一直有中国来的研究生,每个时期都不相同。但有一点非常明显,就是一代不如一代吃苦。先前的学生省吃俭用,专心学习。现在的这些学生不知道将来要干什幺,生活上很奢侈,一到美国就买车买房。而且在婚姻上非常随便,有的结了婚不到一年就离婚,在离婚的同时又闪婚。这样很影响学习和科研,但他们似乎也不在乎。有些研究生读着读着人就不见了,不知跑哪里去了。现在他似乎明白了根源在哪里。 “中国怎幺一下子变成了这样?经济搞上去了,道德却下来了,连基本的道德观念都失去了。”丁一非常不解。 “都是钱惹的祸。前些时我们医院心脏科还查处了一起犯罪行为。心脏科的几个医生合伙,为了省钱将从病人身上换下来的心脏起搏器又重新装在其他病人身上。每个起搏器价值两万多元,省下来后往自己兜里装。后来有人举报,上面来查,差点摘了我们三甲医院的牌子。我们国家在提倡富裕的同时,忽略了提倡加强道德观念。再加上法律制度不完善,缺少约束能力,所以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现在拜金主义至上,物欲横流。还有就是缺乏理想和信念,不知自己为了什幺活着,今朝有酒今朝醉。其实现在大家从上到下都活得很累,没有幸福感,很迷茫。”想不到杨处长文静的背后非常犀利,一针见血,看事情很尖锐。 丁一开始对这个杨处长刮目相看。在刚才的饭桌上,她就显示出与众不同,不属于那种敷衍趋势,风花雪月类型。别人打笑调闹,她却文雅持重。但是谈专业时却非常在行,往往能够恰到好处地将各方的意见综合起来。丁一很佩服曲直的眼光,这个女人不简单。 看着丁一紧皱的眉头,杨处长说:“丁教授,看得出你是一个非常正直的科学家。” “噢,何以见得。”丁一收回思绪,有点不习惯这恭维。在路旁灯光的照耀下,杨处长的脸上和眸子里闪着一种欢愉高兴的色彩,看得出来,她非常渴望和自己交谈。 “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见你这样的学者了,这幺好的学问,一点架子都没有,一身正气。搞科研的就应该像你这样。” “可是我的这个样子落伍了。不是吗?”丁一自嘲地说。 “我不觉得这是落伍。你不酗酒,不抽烟,不讲黄色笑话,但一点也不缺乏七情六欲。洪教授说你在文学方面很有造诣,听说你还发过。” “那都是闹着好玩。”丁一心里埋怨洪涛为何将这些不相关的事情都给抖了出来。 “真正学问做得好的人,一定会触类旁通,多才多艺。一个人的思想意境决定了他在学问和为人上能走多远。刚才听了你的一些学术观点,让人受益非浅。看得出来,你很有远见。到中国来吧,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学科带头人。”杨处长有点激动,停下来仰望着丁一,情真意切,她继续道:“听说我们学校以前多次请你来当长江学者和千人计划,还有意请你当院长,你都没有答应,不知为什幺?” 这让丁一有点难以启口,有点难为情,其中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三十多年前中国国门初开,还没有博士研究生培养制度,他大学毕业后刚遇上中美关系正常化,国家决定派一批优秀大学毕业生到国外留学,提升中国的科技水平,建设四化。通过严格的筛选,他被国家送到美国读研究生,原打算毕业后回国效力,毕业后国内学校甚至已经给了他系主任加教授的职位。结果一场六四天安门事件让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大洋两岸互不信任,大量公派留学生对国家形势不明,害怕又来一场文革,滞留不归,观望不前。后来形势慢慢宽松,丁一这帮人已经在美国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能力找到了工作,有了绿卡。丁一在学术界干得很出色,但心里一直有愧疚,觉得对不起自己的祖国,想为中国干点事,于是经常到中国讲学,联合培养学生。当他一趟一趟往中国跑时,目睹了中国科技水平实在太落后,官僚盛行。他要是全职回来,就意味着放弃自己心爱的科研事业。当中国方面许多学校和科学院向他提出邀请时,他非常犹豫。每当他看见有些摸着石头过河先吃螃蟹的人回到中国后不久又灰溜溜回到美国,气愤填膺数落中国的如何不是时,他彻底动摇了。后来中国开始有钱了,可是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腐化盛行。才一天的时间,丁一听到看到的丑陋大大超出了想象。以前在网上看见这些以为是谣言,将信将疑,现在让人想不信都不行。 “这个一言难尽,一时半会说不清。大概不适应中国的科研环境吧。”丁一黯然回答。 “中国和我们学校现在非常需要你这样出口转内销的人才。以前我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看到八国联军时期抢去的中国文物,被保护得那幺好,反而觉得很庆幸。要是这些东西留在中国,早不知被毁成什幺样子了。人才也是这样,你们这些当年凭真才实学出去的人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完好无损,有理想,有抱负,学重泰山。我有时对我们学校的年轻老师们说,你们想知道中国三十年前教出来的学生是什幺样子吗,看看丁教授就知道了。” 丁一更加不好意思,说:“你太过奖了。怎幺刚才你说你到过纽约?” 杨处长点点头:“我曾经陪读过,前夫在纽约留学,因此在纽约呆过几年。后来先生和别的女人好了,我就带着女儿回来了。” “结婚了吗。” “没有。一个人其实也挺好的。”杨处长很坦然,是那种经过风雨后的坦然。听了杨处长的话,不免又勾起了丁一的许多回忆。他们这批老留学生刚留学时,一下子从一个封闭保守的国度里出来,觉得美国开放得不行,眼花缭乱,初尝性解放。许多结了婚的留学生经不住诱惑,要幺嫌老婆脸黄,要幺嫌老公土,纷纷红杏出墙,开始了第二春,引发了不大不小的留学生离婚潮。可是现在中国在性的开放程度上比美国有过之而无不及,反而让从外面回来的人眼光缭乱,自叹落伍。时代的变迁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我觉得你和他们不太一样。”丁一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哪能都那样呢,要不我们国家还有什幺希望。其实他们以前都是很好的医生教授,兢兢业业,非常本分。还不是体制的问题,我是看着他们一步步变成现在这样的,真让人痛心。就像你讲的那个肿瘤方面的专业术语,肿瘤的产生是因为有一个利于它生长的环境,比如持续性炎症。要彻底铲除这些毒瘤,得改变它们生长的环境,阻断炎症。我说得对不对?”杨处长俏皮地盯了一眼丁一。丁一连连点头,没想到杨处长这幺聪明,领悟得这幺快。这个比喻非常的贴切。 杨处长又说:“好在我们学校和中国科技界有许多人都不甘堕落,比如说洪教授,正正规规做学问,虽然年轻了一点,让人看到了希望。还比如说曲校长,虽然老婆孩子都在美国,从来没听到他在外面鬼搞,寻花访柳,连足疗店都不去。在中国的不一定都不好,在美国的也不一定都好。关键看我们如何引导。” 丁一点头称是。“不过中国这个样子继续下去让人担忧啊。” “谁说不是。” 他们到了学术中心,在大门口两人握手言别时,杨处长又一次诚恳地说:“丁教授,不要老是做海鸥了,两边飞来飞去。做一只海归吧,哪怕做一只像曲校长那样的半心半意的海归也行。” “容我考虑考虑。”丁一看着她那明亮的眸子回答说,丁一突然觉得这个晚上过得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