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落榜
1.落榜
高衡十五岁时,考上了她们那里排名第二的高中,雪阳二中。排名第一的是雪阳一中,而雪阳县其实就这两所中学,一中的升学率很稳定,每年都百分之五十多,二中也很稳定,从来没超过百分之十。 高衡是在电话上得知这一消息的,一家子五个人将桌子团团围住,电子音播报结束的那一刻,mama柳章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她播的什么?我没听清。” 一圈人都静静地站着,都没搭腔。 爸爸高柏清突然冷哼一声,大声道:“你没听清?我也没听清!高衡,你听清了吗?你考上的是一中还是二中?” 高衡不说话。 爸爸突然发难,照着她脑袋抽了一下,mama尖叫一声,连忙上前拦住。奶奶大叫:“你打孩子干什么!”jiejie高翰拽住高衡的手,把她拉到了自己背后。 一家人顿时乱作一团,高衡的太阳xue被抽红了一片,表情还是愣愣的,像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被两个人拦住的高柏清骂道:“高衡,你过来!”她把身上的四只手一把撸开,说,“别拦我,我不打她,我问问她!” mama说:“你问什么?” 高柏清没理她,转身坐到椅子上,用手指了指跟前的地面,说:“高衡,你过来。” 高衡走过去。 高柏清说:“为什么?” 高衡不说话。 高柏清说:“你不是好学生吗?你是不是好学生?” 如果这个问题在中考之前问,那么答案是很肯定的“是”。几次模拟考试中,高衡一般都在班级前十,校前一百名中,本来可以稳稳当当进一中的。 但这个问题现在问……还是吗?应该不是了吧。 mama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说这个有什么用,她以前的成绩你不知道?” 高柏清冷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光知道,我还跟别人炫耀呢,炫耀我的二姑娘能考一中,现在这不是打我的脸吗?高衡,你是不是打我的脸?” 高衡仍不说话,低着头,两行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不知怎的,高柏清一见眼泪突然暴怒而起,一把将她揪了起来,一边骂道:“你还哭,你还有脸哭?”一边将她推入卧室房门,把其余的人全部轰出去,咔嗒一下锁上门,拉开抽屉拿出一把腰带,狠狠抡在了她的屁股上。 高衡趴在床上挨揍,皮带抽得劈头盖脸全无章法,腿上也被殃及池鱼,身后整个下半截全都火燎一样疼起来。她不敢叫,哭泣的音量也努力压下去,但这种努力很快就被击碎了,一下皮带抽过来,她便忍不住哭叫一声。 高柏清像是被哭叫声激惹得更加愤怒了,伴随着雷声般的怒骂,皮带愈发落得仿佛狂风骤雨一般。 听着卧室里传来的声音,屋外几个人急得团团乱转,高翰转身就去翻抽屉,不知道是着急看错了眼,还是弄丢了,总之翻了两三遍都没找到卧室的备用钥匙。她站起来,看着门对mama说:“要不我撞开。” 身体刚做好撞上去的准备,柳章突然道:“窗户,窗户!” 三个人连忙来到房檐下,卧室的窗户大概一米多高,上下左右分了四半,虽然不宽敞,但高翰身形清瘦,应该可以过去。将其中半扇推开,没了东西阻隔,屋里的声音霎时清晰起来。高翰撑着窗台跳上去,钻到屋里一把抱住高柏清后退了两步。 柳章在外面叫道:“高柏清,谁让你打我女儿的?”她噼里啪啦蹦出几段不堪入耳的脏话,斥道,“给我开门!” 高柏清气咻咻地站在那里,俯视着高衡道:“你觉得你对得起你jiejie和你妈吗?”说罢将皮带一丢,挣开高翰的手臂出门走了。屋门摔在门框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高翰看着床上的meimei,整张脸埋在床单里,发出闷闷的、一抽一抽的哭声。下半身穿着短裤,连小腿上都布满了红痕。她把窗户关回去,俯身趴到高衡跟前,问:“要回咱屋里不?” 高衡顿了一下,慢慢地点点头。 奶奶出去追高柏清了,柳章等在门口。姐妹两个出门,柳章欲言又止,高衡则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回到房间关上了门。 屋子里都静静的,没人说话。 每年的暑假都与麦季重合,几年前高柏清买了辆收割机去帮人家收麦,挣了一小笔钱,之后这个时候成了每年最为忙碌的时候。这两年更忙,因为将主要阵地从县里改成了地势更为平坦的北边,挣的钱多而且好开车,只是往返一次需要驱车十几个小时。 今年高衡升学,一家子人都很兴奋,麦子也没收完,提前连夜赶回了家,就等查完成绩出去好好庆祝一番。 没有一个人想到高衡会落榜。 高衡坐在书桌跟前的椅子上,眼前是书架,书架后这个家里采光最好的窗户,书架上垒着厚厚一沓试卷,有几张散落在桌面上。高衡看着试卷发呆,想起来这是考前一晚上做的,问题下面的字迹整整干净,后面跟着一个红笔划的对号。 对号是对答案时她自己划的,做对了,她还能回忆起当时的得意,这么难的题都做对了,怎么会考不上一中? 窗外突然传来高柏清的声音,叫道:“柳章,高翰!” 高衡吓了个哆嗦,两个人一窗之隔,她坐在椅子上紧紧低下头。 堂屋的柳章斜眼看着丈夫,语气不善:“干什么?” 高柏清啧了一声:“还能干什么,挣钱呗。我刚问了,张老二家麦子还没收,赶紧过去,高翰呢?” 高翰从厨房走出来,说:“我去换个鞋。” 高柏清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还得是我大姑娘,学习不好是不好,至少能卖力气。” 高翰没理她,走到卧室跟前敲了敲门,细声叫道:“小衡?” 其实门没锁,但是高衡不想说话,走过去把门打开。 高翰比她高了将近一个头,俯下身来看着她,替她抹了一把脸,说:“别哭了,啊。” 她虽然年龄不大,但因为常年做体力活,手上已经起了一层硬皮老茧。而高衡的青春痘都下去了,十五六岁的脸皮嫩得跟汪着水的荔枝rou一样,高翰摸了一把不够,刮着她的脸颊说:“哎呦,看这嫩的,给我亲一口。”说罢果真低头亲了一口。 高衡被她弄得要哭不哭,拧着眉头不吱声。 门外头的高柏清叫道:“高翰!人呢?” 高翰松开meimei,连忙换上鞋跟着父母出门干活去了。 因为夏天的雨水说来就来,所以收麦的程序排得非常急,往往需要通宵达旦,大清早的才拖着满是尘土的身体回家。 今天大概也是如此,天已黑了许久,外头寂静得让人发毛,只有奶奶时不时地趿着拖鞋、自言自语地走来走去。 mama说人老了都喜欢自言自语,脑子不好使了就这样。高衡观察了一下邻居家老年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子不好使,反正确实都喜欢自言自语,而且说得含含糊糊乱七八糟的,没人能听得懂。 奶奶念叨了一会儿,突然走过来敲高衡的窗户:“小衡,吃什么?” 高衡说:“我不吃,我不饿。”话一出口才发现嗓子竟然还哑着。 奶奶很不满:“怎么不吃呢?我给你下点面条行不?” 高衡说:“真不吃。” 奶奶已经自顾自地扭头走了:“我给你下点面条,还有rou没?我看看……” 像是被对话叫醒了似的,胃抽搐了两下,开始感觉到饿了。不光感到饿,还感到嗓子眼难受,像是中午没哭出来的一声哽咽堵在了那里,上不来下不去,有点喘不上气儿。 高衡走出去找水,厨房里传来叮呤咣啷的声音,整间房子像是死而复生,有了一些生机,她喝了几口水,顺着水把那声哽咽咽回到了肚子里。 收割机开了一段时间,整片麦地的空气中全是到处飞舞的麦茬,收割机的斗里已经满了,脱下来的麦粒顺着管子往外倾泻,又是一阵尘土飞扬。 高翰短袖外面穿着外套,碎茬从衣服的缝隙里钻进去黏在身上,既痒又扎,忙碌的时候觉不出什么,一停下来便浑身难受。她坐在田埂上喝水,遥遥地看见高柏清走了过来。 高柏清脱了外套往她旁边一扔,一屁股坐上去,说:“高翰……” 高翰:“爸。” 高柏清:“你过两天带着高衡一起走吧。” 高翰:“走去哪儿?” 高柏清:“还走去哪儿,打工去呗。” 高翰:“她考上二中了,跟我去打工干啥?” 高柏清重重哼一声:“二中,二中有什么好上的?上了三年又考不上大学,去了干啥,浪费钱?” 高翰:“二中不也有好学生吗,也能考上大学,每年都有。” 高柏清:“是,是有好学生,不就百分之几吗,百分之几?” 高翰:“百分之十吧我记得。” 高柏清:“她能是那百分之十吗?”说完她也愣了一下,觉出自己的话里有点不对劲。 高翰说:“她只是发挥失误了,在初中里就是好学生,一直都是前十名,上了二中还能不在前百分之十里?” 高柏清:“嗨,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好学生,我怀疑她以前的考试都是抄的。” 高翰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她怎么能是抄的?你不知道我知道,小衡学习一直很用功,你不信拉倒。” 高柏清不说话了。 柳章在远处喊她俩:“坐那儿磨叽啥,赶紧过来,干完回家!” 高翰撑着膝盖站起来,对她说:“我不带她去打工,学费又不贵,你不给我给,我meimei就是个读书的料,没考上一中也是。”说罢扫扫身后的土,向柳章那边走过去了。 高柏清看着远处的母女俩,自言自语道:“谁知道是不是,但愿她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