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相遇
“那么，他的声音呢？”诺拉对那位陌生人的事情好像十分感兴趣，亚历克斯觉得，除了难以抑制的八卦之心，她可能把这件事当成了一道待解的难题。 他们现正身处一场有关“青少年与气候变迁”的会议开幕会场上，这是美英两国为明年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峰会做的铺垫之一。“气候问题，是我们政策中不可缺少的议题。”出国前他敬爱的母亲说，“哦，当然还有英国脱欧之后与我们的双边贸易谈判，近期也计划启动——既然你现在已经处于暂时休学状态，不如出去看看。先从容易的部分入手。” 说回“伦敦的陌生人”。他确实让亚历克斯有些不知如何下手，不知道那位陌生人先生从哪里学到的保密功夫，他实在是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从这个角度来看，亚历克斯觉得自己可能应该先把英国的政治世家后代筛一遍。 “他的声音和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那一晚的一切，亚历克斯都已经在自己的脑中反复回忆、检视过了，“不过我刚遇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状态不大好，声音有些沙哑，但是音色……”他微皱起眉头，又一次回想并验证，“不，我不认为我之前听过这个声音。” 就在这时——“……当然，我们对您的到来表示诚挚地……”——会场门口走进来一队人，亚历克斯转过头，看到英方的会议主办迎上去与他们寒暄。在如白噪音一般杂乱又毫无意义的人声中，一个十分有辨识度的嗓音一下子就被亚历克斯抓住了——如蓝色天鹅绒一般沉静、细腻的声音。 “噢——他怎么来了。” “别表现得你好像不知道他会来一样。”诺拉跟他一同远远看向英国王子一行人，“气候变迁嘛。” “确实，多热的议题啊——英国王室哪怕不关心也会装作关心的。”亚历克斯评价。 “谁说不是呢，更别说从最功利、但实际的角度来说，还会牵扯到能源、制……”说着说着诺拉“啪”地一转话题，“哦老实说，他真人可真是够帅的。” 亚历克斯在旁边亲耳听着她猛然急转弯，利落地从政治频道换成了选美频道，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眼。 “难道不是吗？”诺拉稍微倾斜身体，调整角度，仔细观察着，“唔……‘英格兰之心’——脸、身材、仪态……哦应该还有谈吐，我简直挑不出他哪里有缺点。” “他只是一个假人，他当然不会让人看出缺点。”亚历克斯哼道。 “我现在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英国人热衷于讨论他的第二性别了。”诺拉好像一点都没有听到他的消极评价，亚历克斯惊奇地发现她竟然能在“保证社交礼仪”和“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地盯着看”中找到奇妙的平衡，“看看，这就是真正的白马王子啊——如果他是个Omega，我相信不少Omega都会痛哭流涕；如果他是个Alpha，那肯定会有很多Alpha捶胸顿足。” 亚历克斯和诺拉一起注视着这位名声在外的亨利王子。他其实明白英国王室这样塑造他是为了什么：这位“英格兰之心”是王室所“希望”的一个最典型的文雅、温柔的Alpha形象，他看起来既不缺乏力量，也有足够的亲和力——他们毫无疑问是向着“亨利是Alpha”的方向暗示的，即使王室从未公布过他的第二性别——至于为什么不公布，有人猜测是为了避免与他的Alpha兄长菲利普王子在某些方面形成竞争，有人猜测…… “那看来为了世界和平，他是个Beta会比较好。”亚历克斯漫不经心地开玩笑。 “那Alpha和Omega两边可能又都不满足了。不过他看起来真的很不错，你为什么好像很讨厌他？” “‘看起来’而已。我觉得他带着假面、全无灵魂，实际上眼高于顶，傲慢无礼得要命。” “毕竟有继承权呢。而且，就算他的内在不怎么样，外在这么养眼，远远欣赏不就行了。” “但……”亚历克斯刚要反驳，忽然被诺拉猛一肘击在腹侧，痛得一缩。 “嘘！！来了——” 来了。 看看你，亨利。 亚历克斯注视着英国王子与可能是英国外交部和环境事务部的什么人一起，脸上挂着亚历克斯称之为的“社交专用微笑”向他们这边走来。 看看你：明亮的浅栗色眼睛、漂亮的眉骨和眉毛、流畅得如同希腊雕塑一般的脸型、优雅的脖颈、挺拔的身形……王室用来对冲Alpha沙文主义指控、提升支持率的利器，然而——该死的，美得要命，假得要死。 如今真正的你又变成什么样了呢——和你那个哥哥菲利普一样了吗？ 又或者，我少年时期的短暂一瞥只是幻相而已，也许真正的你从来就令人遗憾，从来都未曾改变。 亚历克斯侧头，注视着亨利面带微笑和美方出席人员握手。 来吧，就像面对最亲爱、最亲爱的朋友那样。惺惺作态——这也是政治的一部分，是不是？哪怕心里都厌烦出花了，表面上也要表现得好像是二十年的老友一般。 亚历克斯准备着：马上，就用自己那种无论男女看了都会驻足回顾的、灿烂又热情的微笑对付亨利。 “早上好，王子殿下，很高兴能参与这次会议。”没错，就是这样。 然而被亚历克斯的笑容照耀到的亨利完全没有回报应有的礼貌——亚历克斯觉得他那一瞬间的表情，就像自己向他劈头盖脸扔了什么最难以形容的东西一样——他好像猛地噎住了，紧接着，那目光落在亚历克斯的脸上，浅栗色的瞳仁快速地一抖，与亚历克斯的眼神一触即离。 随即他给了亚历克斯一个最敷衍的点头。 然后就略过他走了。 亚历克斯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垮得比被烈火烧灼的蜡都快。他眨了眨眼睛，顿了顿，才侧头去看诺拉。诺拉已经和英方人员打完招呼，显然也注意到了方才的情形，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我跟你说了吧。”亚历克斯微一耸肩，用口型跟诺拉说。 诺拉若有所思地皱起眉。 亚历克斯又朝周边看了看，发现扎赫拉也正关注着这边。 她脸上的表情……她究竟是怎么做到既瞪眼又皱眉的——这回可不是我惹出的事，是你们完美无缺的亨利王子干的！亚历克斯觉得自己冤枉得要命。 应付完英方人员。扎赫拉果然来找他了：“你跟那个英国王子是什么情况？” 亚历克斯十分无奈：“扎赫拉，是王子殿下没有遵守礼仪，我觉得应该问他，而不是问我。” “最好是他的问题。事先提醒你，我们打算让你和他一同参与一些宣传。我建议你不要把关系搞得太糟糕，免得到时候自己难受。” “什么？不！”亚历克斯激烈抗议，随后发现自己声音过大引起了关注，又马上把音量调低，“我和他就没合得来过——扎赫拉，不行！” 然而大忙人扎赫拉并没有回应他，她又接起一个电话，并且再次展现了她的面部表情神技：下半张脸热情地笑开了与对面寒暄，上半张脸瞪大眼睛盯着亚历克斯，手指头点了点他的肩膀，用眼神强调：别想跑，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发愁地叹气：扎赫拉是个铁石心肠的工作狂，和亨利……他一想就已经开始别扭了。 而正当他闷闷不乐地找诺拉时，发现诺拉正用一种探究的眼神在亚历克斯身上来回逡巡。 “怎么了？我看起来哪里不对吗？”所以亨利刚刚就跟见了鬼一样？ “你在哪里藏了一只我们看不到的中指吗？” “什么？” “你肯定藏了一只别人看不到中指，并且刚才冲王子殿下比那玩意儿了，否则我无法解释刚才的事。” “哈，哈，哈。”亚历克斯假装捧场，“真有趣，你还有扎赫拉，都好像是我真的向他比了中指了一样。” “抱歉了。不过他看起来真的很完美，我实在想不出来他为什么会那样。不过说起来，”她再次转变话题，“我刚刚才注意到，他的身高和你差不多。” “他绝对没有6.2（英尺）。”亚历克斯想都不想就干脆地说。 “我的意思是，你那位‘陌生人’有多高来着？” 这暗示过于明显，亚历克斯一下子卡住了：“不可能吧……”他在震惊之余的思索中给出了第一个拖长声音的反应，然后态度坚决起来，“不可能。他……嗯，”他好像掩饰什么一般地降低声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很喜欢我。可是亨利王子殿下——” 亚历克斯调整角度，让自己半侧着身面对诺拉，揉了揉脸，在上面贴了一个冷掉的微笑，然后微垂下眼皮，上下瞥了诺拉一眼。 “——亨利刚才对我是这样的。” “好吧，我理解你了，感觉有点凶。” “不……确切说也不是凶，”亚历克斯把这种感受上的差异归结为自己的长相类型和亨利不一样，“但是总之，让人不大愉快。” “你之前怎么惹到他了？这样看来他好像确实不喜欢你。” “我感觉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不喜欢我，这可真是让人半点头绪都没有。” “谁知道呢。”谢天谢地，诺拉终于放过这个话题了，“顺便一说，你刚刚的演技不错，给人感觉完全不像平时的你了。” ＊＊＊＊＊ 在会议剩下的时间里，亚历克斯时不时就会想起诺拉毫无根据——或者说是由于巧合而突发奇想的猜测。 “他”和亚历克斯在那晚并没有交谈太多，但是亚历克斯觉得……他给人一种易碎的感觉，柔软，有时候出人意料地大胆，但他的冲动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也许因为对象是并不熟识的Alpha，他在做出行动之后，又会显示出些微腼腆，但却并不扭捏。此外，那一晚他寥寥几次的真心笑容让亚历克斯有种奇怪的熟悉感觉，只不过那种感觉如同黑夜中一英里之外的一簇渺小烛火，过于遥远、微弱，让亚历克斯只来得及发现端倪，就熄灭消散了。 亚历克斯长时间地盯着亨利的背影——由于座位原因，他也只能看到亨利的侧后方——回忆着他和亨利仅有的几次（并不算十分愉快的）会面。 而亨利，老实说，亚历克斯居然无法从他身上探究到什么“私人的部分”，简直分不清他是“外壳过于厚了”还是“内里空虚所以一无所有”。他的动作、语言，往往如同预先被设计好的一般。而这也是亨利特别让人生气的地方，他好像甘于（顺便一说，他哥哥菲利普王子明显是“乐于”——天啊，连菲利普都能展现出“喜欢并乐意”这种个人情绪）就那样沿着王室给他制定的路线走下去，活像一个真人大小的英国王室可移动看板： 如果他在微笑，那就是“我正纡尊降贵地听你说话呢”的绿灯； 如果那微笑稍微淡一些，嘴角抿起来了，那就是“我是英国王子，我到场了”的表示待机状态的黄灯； 如果那笑容冷下去了，那毫无疑问就是“我希望你离开”的红灯。 亚历克斯坐在那绞尽脑汁，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这两个形象整合到一起。 就在这时，会议中场休息。亚历克斯看到亨利站起身来，忽然间萌发出了一股冲动，起身快步走了过去。 “王子陛下，今天的讲话真的很精彩——就好像您真的在意什么气候话题一样。” 亨利顿了顿，站直身体，转过身来，表现得活像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似的：“哦，上午好，亚历克斯——还是现在这种表情比较适合你。” “总比您终于暴露了目中无人的本质要好。” 亨利微微一闭眼睛，旋即马上睁开，或许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对这事做出什么解释：“既然都到场了，至少要表现出起码的态度吧——开会的时候只顾盯着别人看可不太好。” 亚历克斯可太烦他这种假模假样的状态了，然而今天的亨利不知为什么，攻击力比之前还要强：“你盯得我脖子后面发热，亲爱的，下回记得收敛点。” “什……” “祝你拥有愉快的一天，亚历克斯。”亨利简短道，然后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亚历克斯留在原地瞪着他远去，心想：今天王子殿下居然没有纠正他的称呼问题。 过了一会儿，他决定：绝对要告诉诺拉——亨利百分之一千不是他！ ＊＊＊＊＊ 我知道只有极细微的可能会再相遇——也许我就是在犯傻。 亚历克斯站在街边，对面就是他与那个Omega初遇时候的酒吧。今天的所有活动结束后，他突发奇想又跑到这里。 我只是想让自己死心而已。他都已经说过“再见”了。 亚历克斯注视着街对面的灯红酒绿，少见地并没有要加入进去狂欢的想法。他倒没有什么类似伤心痛苦的激烈情绪，只是有些遗憾——就像蜡烛吹灭后腾起的白烟那样稀薄的遗憾。 走吧亚历克斯，也许就此结束了。 我没有更多的线索，没有更多的证据，要靠什么去把他从茫茫人海中找出来呢。 亚历克斯转过身，忽然顿住了—— 那个Omega带着熟悉的深色阻隔颈环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