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掩藏的过往
他掩藏的过往
第二十六章 穿着排扣黑白侍女裙的朝牛们正安静地忙碌着。 她们小巧的蹄足走在名贵瓷石铺陈的地砖上发出哒哒的脆响,眼前这些刚从人工圈养的母体中分娩的人形早早就做好了血统的筛选,等待送去拍卖行陈列的橱窗中供人挑选、购买。 而她们的任务便是将这些待价而沽的商品打理整洁,使这些人形能在人类面前展现出一个更为不错的卖相。 朝牛女侍身上独有的青草味对于人形敏锐的五感而言算得上浓郁,莱米忍不住抽了抽鼻子,他敛低眉眼不动神色地转开视线,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双手倒还算配合地抬起,任由眼前这只朝牛能够更快地替他扣上衬衫的纽扣。 最后需要绕上领口处的绸带,女侍选了与他眸色相同的褐绿。柔软的绸缎收紧于他的脖颈,被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随后他便被推进了用刻有炼金术秘文的玻璃制成的橱窗之中。 重构场景,回到过去,模仿五感。这是歌黛女王才能编织出的迷梦。 它不仅是回不到的曾经,还可以是未曾拥有的臆想。是精心包装特意献上的糖果,足够让意志不坚定者软弱地坠入这片糖海之中。 无论看起来多么真实,假的永远是假的。意志坚定者能够在梦中保持清晰,以寻求幻梦的漏洞。但如果不能够及时找到梦境的出口,那么无法醒来的入梦者则很快会成为歌黛女王胃里的一滩烂rou。 莱米并非初次遭遇女妖。能够编织幻境的特性使市面上对歌黛女妖的需求量剧增,从它们的骸骨中剖下的真实之眼常用于致幻剂的炼制,而能够筑巢的女妖母体——歌黛女王的特化眼珠,则多用于对重要人物的刺杀暗杀,是有价无市的珍品。 然而这是莱米第一次碰到能够拆解人形内心的歌黛女王,它将梦中的世界进行了完整的重构。 对绝大部分的人形而言,歌黛女妖不足为惧。穿过那只真实之眼所倒映人形之梦大同小异,相似得如同复制。 ——莱米所窥见的幻境之梦也是如此,它们雷同单调得乏善可陈。他静静地浸泡在母胎的羊水之中,温热的胎内能够让人萌生出时间就此静止的错觉。不被分娩,永远沉睡。 “看来是有些小看你了……没想到还能做到这种程度。” 莱米伸手贴在冰冷的玻璃面上,感应到脉血流动的特制橱窗浮出呈现出六芒星状的禁锢秘文,警告似的灼烧他的手掌。 是他和结罗大意了,没想到雨雾林的深处还藏有歌黛女妖的王巢。 符文反噬的痛意传来,莱米微扯嘴角,尔后收回手面无表情地坐在展示架上,托着腮用无神的目光扫过每个正在挑选他们这些商品的人类。 比起那些露出标准笑容,温顺又麻木的人形,短弓这副无所谓的作态几乎算得上失格。 来来往往的人类购买者打量他的目光就像是审视一件残缺的瑕疵品,偶尔有人在玻璃窗前停下脚步,很快便会皱着眉低声议论,随后离去。 不愧是努力想要让人沉溺在其中的美梦。 哪怕他做出这种不合规则的行为,女妖也会尽可能地将这个梦境合理化:如果是真实世界里的人形,敢在拍卖行的橱窗里做出这种跟自杀没什么区别的行为,恐怕在今天的售期结束后就会被扭送至销毁的废墟当中。 人类不需要不听话的工具。 负责管理商品的侍者们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状况,只是普通人类的侍从赔着笑脸态度谦逊地对不满的客人解释这是一个小小的意外,明天将会有更加乖巧的人形换下他的位置。 玻璃并不隔音,这般议论自然是钻进了橱窗后的莱米耳中。而他只是无动于衷地垂着眼,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的手掌。 在梦境里消耗越多的时间只会越危险,然而目前他对于梦境的出口毫无头绪。 歌黛女王所构建的这个场景完全脱离他平生轨迹,他从未被如此展示在售卖行的橱窗之中,任由人类卖家挑选。 真让人恼火。短弓再次伸出手触碰橱窗的玻璃,逼出秘文。 他眯起眼端详秘文的篆刻方式。 六芒星阵,古语正序书写,感应到脉血灼烧时有淡淡的羽苇草的味道。 是使用了炼金药剂撰写的对人形特化束缚秘文,自费路元年康特维特和平条例颁布后,广泛使用于对人形的产业之中。 有些棘手,但对于背下了人类史和现今几乎所有贵族谱的莱米而言,也仅仅只是棘手的程度而已。 “奥菲斯家初代家主的手笔……这个家族的人类还真的是一脉相承地喜欢研究人形。” “不过八百多年过去,该有的歪门邪道也尽有尽有。” 莱米面无表情地将手再次贴上玻璃,体内的脉血顺应着意识的催动加速涌动,藏于纯白的丝绸衬衫下的手臂浮现出鲜明的血管纹路。 感应到他意图的炼金术秘文亮起,六芒星的刻痕以秘文的书写顺序开始转动。反噬的痛意以掌心为触点,潮水一般朝他的四肢百骸涌去。 这种疼痛这对于擅长忍耐痛意的人形而言不值一提,莱米只是稍微皱了皱眉,他毫不顾忌地加剧了体内脉血的消耗,余光却瞥到一双精巧的女鞋在他的橱窗前驻足。 过往混迹市井的经验让他迅速辨认出这双鞋的面料不菲,鞋面上镶嵌的玛瑙石是北方地区独有的特产,而朝外的系带说明这双鞋子的主人一定是由人伺候着穿鞋的。 啧,哪来的贵族小姐? 莱米收回手不耐地抬眼,却和一双熟悉的黑眼睛不期而遇。 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格外软化的笑容。 “见到你的这个瞬间,我便明白了。”她温声让欲言又止的侍者打开橱窗,像个真正的贵族小姐那般,将她的手递于他的眼前,“原来我一直在寻找的就是你。” 她说话时没有贵族特有的咏叹式强调,语气与他印象里完全相同,平易近人得让人怀疑她的出身到底如何,才能让她拥有如此矛盾的特质。 她伸出的这只右手真正如之前那些对她或真或假的调笑一般,是从未拿起过比餐具更重的东西的素手,就连指甲也被呵护得光润。 “请成为为我披荆斩棘的左膀右臂,只属于我一人吧。” 好俗的台词。莱米心底嘲弄一晒,这听起来不像在买下一个可有可有的物品,而是请求谁成为她裙下的骑士。 真是,一个假得他都要笑出声的梦啊。 他稍稍眯起眼,不费力气地托起她看着无比脆弱的指尖,垂眸如一条暂时愿意匍匐在人类脚下的狼犬那般,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轻如水鸟点过湖面的吻来。 幻境中时间的流速与现实不同,梦中的日夜斗转放于现实之中可能不过一瞬。 人类女性柔软的手掌轻轻拂过他的额头,因过近的距离,莱米能够轻易地嗅到她身上特有的香味。 与印象里总是混杂着伤药特有的苦甜的她的气息不同,于此作为贵族千金的她身上几乎嗅不到伤口的血腥味。唯一受过的伤大抵也拜他所赐,因未戴手套而被他的弓弦割伤。 她对他的态度与现实中如出一辙,但又在细枝末节处显得更为纵容。 只是闭眼在装睡的莱米缓缓睁开眼睛。 “吵醒你了吗?” 蓦然与短弓褐绿的眼眸对视,她舒眉微笑起来,原本轻柔地抚过他毛绒绒发顶的左手抬起后,转而伸向他鬓角处长至下颌骨的碎发。 她垂眸地替他将那缕过长的苔发别至耳后,询问他意愿语气缓慢而温和:“今天想要我怎么安排?箭术练习?还是去栖息所进行保养会比较好呢……” 即便是在如此柔情蜜意的氛围之下,枕于她双膝之上的短弓仍然眼神冷淡。 是了,就是这一点……微妙地让他感觉到不快。 她是主人,是他的持有者,是他绝不会违抗的契约者。作为人类所有物的人形甚至连下仆都算不太上,只要她抬起下巴,哪怕说出让他逆转脉血当场自刎的话,他也得顺从地照做。 然而她却用认真又缓和的语气问:你想要做什么? 他抬眸,黯淡无光的眼瞳中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脸,她每一寸神情的细节。 好瘦的膝盖。莱米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思绪微妙地偏移了一瞬。 感觉用力点的话,用手就能握碎。 “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想的话。”他以他一贯毫无波澜的语调答道,捆于左腿的短刀咔嚓出鞘,他反手握住后迅速地抵上她肌肤最薄弱处的动脉。 老旧的刀锋无损他杀意的凛冽,他的右耳仍然维持着碎发被别至耳后的模样,对她给予的虚幻温情以刀口相逼回馈。 他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来梦里的她笑起来的模样,她用食指亲昵地点着他的额头,比起主人对她的武器,更像是长姐对她无可奈何的胞弟。 ……倒是一如既往地因为他的长相误认为他仍是未成年的孩子。 “你知道吗?” 躺于她膝上的少年透过她慌乱的脸直视藏于这双黑眼睛后的巨大妖瞳,温热的泪滴在他的脸侧,刀口斜切镶入单薄的皮rou之中,他毫不犹豫地抬手割断这节脆弱的细颈:“我最讨厌做梦。” 自从母胎内分娩而出开始,名为短弓莱米的轨迹便与这段幻梦截然相反。 弃如敝履的灰血评定,以及是不易上手的弓箭类人形,他早早地就在筛选中被剔除,就连被摆上橱窗供人轻蔑地鉴赏评定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接受被销毁的命运倒也不错,可人形天然地拥有比任何生物都要强烈的求生欲。 从未有这么一双手叹息般地拂过他的额前,请求他成为她的剑,她的盾,成为只属于她的所有物。 梦境的出口,开启门扉的钥匙,他从握住她向他伸出的手的那个瞬间,便已知晓。 幻境撕扯着消却,人类女性柔软的膝枕,她身上散发而出的气息,一瞬间全都离他远去。 枯枝腐朽的潮湿气息裹挟着一股强烈的酸气,横蛮地灌入鼻腔之中,莱米睁开眼,原本缠绕于他身上的骨爪像是受惊一般畏缩着退去。 “醒了?” 与他一同醒来的还有结罗,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长刀的声音听起来仍然轻快无比。 “嗯。”莱米皱着眉不耐地挥掉残留在衣物上的黏液,“她还没醒吗?” “再给老师多一些时间吧。”结罗摇摇头,徒手撕下仍然咬在她脚踝上的那只骸骨利爪,随后翻出她腰包里的绷带,缠上她的踝骨做紧急包扎,“歌黛女王的侵蚀速度很慢,哪怕我们暂时无法变回原形,也足够应付目前的情况。” 处理好她的伤口后,蓝眼的长刀起身站到短弓的身旁,活动了一下胳膊:“在老师醒来之前,或许我们可以再聊聊天?” “比如?”莱米睨了他一眼。 结罗并不畏惧短弓醒来后格外阴郁的眼神,他笑眯眯继续道:“比如你刚才做了什么梦。” “原来你想问这个。”闻言,莱米嗤笑了一声,扯了扯嘴角,“噩梦罢了。” 话音刚落,长刀便没忍住似的,噗嗤一声笑出来:“噩梦吗……” 人形之间天然不会去戳穿对方话里嗅到的味道,结罗的笑没能让莱米动摇神色,他紧接着话锋一转,直视长刀靛蓝的双眼:“那你呢?” “告诉我,你刚才透过真实之眼,看到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