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半日 - 5 （15强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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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 人流渐少，高启强擦着电动车，对着安欣推销起高启盛。这辆棕红色的电动小摩托是四年前买的，他为高启盛攒的去大城市读书的路费没用上，换来了一辆电动车。四年里陪着他跑码头，跑市场，油门修过几次，脚踏板隔三差五就要擦一擦。 “我弟弟小盛，他是省理工的高才生，年年都拿奖学金的。他学的电子信息专业，手机，还有电脑那些，都特别擅长。他今年要毕业了…” 安欣双手支在腿上，坐在高启强的躺椅上敷衍地听着。本来欣赏2000年的高启强穿短袖围围裙，露出健壮的臂膀，顶着乱糟糟的卷毛冲他装傻讨好笑是很赏心悦目的，可惜熊嘴里老吐出只烦人的比格。 “老高啊，你说的情况我都了解了，但我们信息室的同事，也都是警校毕业的，和普通学校学的不一样。” 安欣看着高启强眼里的光彩逐渐暗淡，不再说高启盛，更用力的用抹布擦着脚踏板上沾到的泥土。安欣迫不得已道：“…小盛这么优秀，肯定会有出息的。当然，要遵纪守法。” “嗯！”高启强重重地附和道，额前的刘海一颤一颤的，“当然，当然。”高启强低下头，似乎是奇怪安欣为何要特意强调遵纪守法。他把抹布放到一边，解下围裙，打算换上毛衣和夹克。 安欣眼尖，指着高启强短袖T袖的袖口道：“老高，你袖子那，沾上东西了吧。” 高启强扯过袖角一看，白色的布料上有一点浅黄色的痕迹。他用指甲盖刮下来，放到鼻子边闻了闻，“应该是打鱼泥时候溅上去的。”他又刮了两下，淡黄色的痕迹仍在那里，散发着淡淡的腥味。 安欣站起身，点了点高启强后背处，“这里还有两个破洞，你穿了多少年了，换一件吧，新年新气象嘛。” 高启强在台面上寻找着干净的抹布，“没事，我缝一下就好了。”时间太久，安欣都忘了高启强会缝补衣服了。没等高启强找着抹布，安欣已经取出包纸巾递了过来，高启强很是感慨，“安警官，你有对象吧？年轻人这么体贴的少见啊。” 安欣瞥他一眼，“没错，便宜他了。” 高启强挠了挠头，他怎么觉得这个小警察意有所指呢，转移话题道：“不过我一直不知道这上面是什么…” “我看看，”安欣凑地近些，看了看高启强T恤上的图画，“这是星球大战吧？美国的片子。” “是电影么？” “嗯，挺早的电影了。” “哦…我还没看过电影呢。” 狭小阴暗的录像厅包间，他第一次碰到高启强的勃起…安欣别过头，欲盖弥彰地加了许多定语，“如果有机会的话，等以后，我请你去看…” 【2015】 “婷婷，我们一会看什么电影呀？” “婷婷，要不要吃个下午茶？我记得财报上，中央商场有一家咖啡馆的利润特别高…” “婷婷，看完电影我们去干什么？你要去做spa么？” 陈书婷掐住高启强腰间的一圈rou，“你能不能停停？这一路上话就没断过。” 高启强猝不及防，疼地小声叫了一声，不忘回话，“骑摩托不如开车，我都看不见你。” “今天好冻，你别迎风了。” “老婆好关心我！” 高启强安静片刻，又找到了新话题，“婷婷你看，这条街绿化带的椰子树换成芒果树了。我听说是因为万丰镇上的芭蕉树叶砸伤了人，环境局收到投诉后先跑来给咱家门口换绿化带，好笑不好笑…” “托高老板的福，对了，老公啊…” “诶！” “你的小摩托是不是要没电了？” 从出车库时，小电驴爬不上坡，靠保安推上来，陈书婷就觉得不妙。这一路高启强已经絮叨了半个小时，他们还没上高速路呢。 高启强的右手攥紧了车把，小电驴不争气地以龟速移动着，他也不太确定，“应该能到商场吧…要不我们叫车？” “不用，慢慢开吧。” 小电驴爆发潜力冲上了高速路，冷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陈书婷拉上运动夹克衫拉链，不由得有点后悔今天的突发奇想。臀部被座椅磨的不适，她稍微动了动，安全头盔和高启强的撞在一起，两人同时唔嚷了一声。 也不知道高启盛怎么挤下的。 “有时小兰和小盛会一起坐在小电驴后面…” 陈书婷难以想象，这么小的空间，挤得下两个人？她搂住高启强的腰，尽力向前挤，座位上也只能空出巴掌大小。 “一定是因为你胖了，次次吃完饭就往沙发上一瘫。以后啊，吃完饭和我一起站着，听见没有？” 高启强觉得自己很是冤枉，难道陈书婷不该心疼穷苦的他艰难带崽么？怎么反而还批评他。他支吾地几声，吸起了肚子，暂时安静地当司机。 “你的裤子够厚么？我看别人的摩托车前面都加了挡板。” “没事，我觉得还可以。” “中年人最容易得什么风湿病、关节炎了，你别逞强。” “嗯！” 高启强的声音听上去又高兴了。陈书婷的腿不太文明的岔开着，上车前，她本想双腿并拢横着坐的，高启强制止了她，笑道那是爱情片里单车的坐法。 陈书婷知道。 1997年香港回归，局势动荡，人心惶惶。她带着晓晨回到香港，申请英国护照，但移民署规定，只有1997年前出生在香港的她和晓晨可以申请什么英国海外居民护照，和英国本国护照不同，像白江波这样通过结婚取得香港身份的也拿不到。 彼时的她年轻气盛，甩脸便走，白江波拿着一堆文件，跟在她后面追不上。白江波比她大了二十多岁，往不好的地方说是怂，做事犹豫，往好处想是考虑全面。红绿灯制止了在香港街头暴走的她，白江波赶过来，喘着粗气好声好语地和她商量，她和儿子有条退路就行了，他再想想办法。 他能想什么办法，徐江一个外来户，挤的沙场的生意每况日下，连她手下的小姐都有不少跳槽去了白金瀚。 胖胖的中年男人绞尽脑汁地讨好着年轻靓丽的女子，白江波的影子与商场巨幅海报上的曾志伟重合，邓丽君的歌声吹进她的耳朵里。 “甜蜜蜜 你笑得甜蜜蜜…” “好象花儿开在春风里…” 白江波见她怔神，以为她是被说动了，拉着她往回走，陈书婷恼怒不语，挣脱开往反向走，当天回了京海。 老白重她，却不懂她。 她找过几个情人扮黎明，年轻靓仔使不完的力气，带着她同崭新的二八大杠飞驰在京海的小巷，而后小心翼翼地问，陈姐，我们去哪？ 陈书婷悟了，他们不够强。 她只不过是在想累的时候，可以放空地坐在后座，无忧无虑。 高启强厚实的背遮住冷风，陈书婷推了推他，“老公，我们看电影吧。” “好，你想看什么？” 没等陈书婷打开搜索页面，高启强又开始了，“能不能不看恐怖片，我怕鬼窜过来，现在的技术太逼真了…喜剧片我也不想看，太傻了，又吵…还有探险片，虫子很恶心，那演员从高空跳下去，吓死我…” 挑这挑那，毛病真多，陈书婷小小地翻了个白眼，“等到商场，你去买电影票，我去买奶茶。” “我想喝巧克力的，加冰激凌奶盖和黑糖珍珠。” 头盔轻轻撞到一起，轮到陈书婷应他，“知道啦。” 【1994】 高启强撑着树干，把早餐午餐汉堡热狗全呕出来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没事没事，哥哥缓一下就好了，小盛闭嘴，不许骂meimei。” 高启盛递过矿泉水让高启强漱口，骂骂咧咧地：“高启兰你看见了么？非要让你哥陪你坐过山车，坐坐坐，你再嚷嚷啊！”他急了，动手轻推了高启兰一下。 “阿盛！”高启强厉声制止，很快又蹲下，捂着胸口呕酸水。 高启兰拍着她哥的背，不服气道：“高启盛，你少怪我！哥犹豫的时候，是不是你把他拉上去的？” “我拉什么了我，那叫半推半就！” “你脑袋一直顶哥的胸口，我看是你把哥撞吐了！” 高启盛恼羞成怒，发起人身攻击，“就你话多！大脚怪！” “你！”高启兰红着眼圈，背过身去。“动不动就哭，以后谁敢娶你，”高启盛嘴上不停，从小书包里找出洗的干干净净的绣花小手绢，塞到meimei手里，“我是四眼田鸡，行了吧。” “你就是！” “是是是！” 等高启强呕完酸水，高启盛和高启兰已经停战了。高启强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高启兰却蹲到他旁边，用手绢小心擦着他的裤脚，“哥，你的裤子脏了。” 高启强清晨新买的浅蓝色牛仔裤裤脚处沾染上了几块呕吐物，擦掉后，仍旧残留着污渍和酸臭味。 高启盛也蹲下，他撩起高启强的裤脚，凑近闻了闻，担心道：“晚上我用肥皂多洗几遍，味道怎么办？用白醋么，哥？” 高启强扒拉开他俩，“你们俩，脏，凑这么近！” 日后月签四十万的高启盛如今忧心忡忡地看着哥哥四块钱——高启强买的时候没看价格，他问起，高启强随便说的——的新裤子。青春期的他和meimei身体长得快，买大一码的也赶不上飞速生长的个子。小兰是女孩子，先给她买，他呢，他哥说委屈一下，凑活穿他哥的旧衣服。 但高启强哪有什么旧衣服，他的裤子洗到发白，T恤上的洞补都补不过来。 高启盛心知肚明，他哥挑好衣物，买回来穿一两天，在他眼前晃晃，便可以堂而皇之地让给他了。 他哥了解他，正如他了解他哥。说是旧衣服，知道他没有给哥哥增加额外的负担，高启盛那太过敏感的自尊心可以好过一点点。 可，可是，他就要比哥哥长得高了。 高启盛蹲在秽浊酸臭的呕吐物旁，拽着高启强的裤脚，手绢沾上水，来来回回擦了好几遍。他哥两年里的第一件新衣服，是天空般的湛蓝色，偶尔有几道白色，不是因为洗了太多次，是他在富有同学那里见过的时尚。腰围处有品牌标签，他注意过，是真正的商场里的牌子货，瞧这布料，柔软的不可思议。 高启强俯下身，轻晃高启盛的肩膀，试图挣脱开弟弟的双手，却对上了高启盛执拗的眼神。高启盛擦完高启强的裤脚，接过高启兰从游乐园厕所打回来的水，又开始擦洗高启强的鞋子。 高启盛质疑过他今天怎么花钱大手大脚的，高启强称中了彩票。高启盛信他，没多问，只是管家婆一般同他算着，这次游乐园之行等于高家一个月的伙食费，他们太奢侈了。 2006年的高老板收起了轻佻的笑容，藏在1995年的身体里，被弟弟meimei关怀着，短暂地逃离了京海的尔虞我诈。 他让高启盛放心，他的钱，不就是给他们花的么。 【2000】 “老高，你要收摊了么？” 安欣支着下巴，撑在隔壁的菜摊上。高启强先帮隔壁摊主收好了摊位，报酬是没卖完剩下的些许小菜，叫安欣上菜摊歇着，他则开始收拾鱼档。 他原本想中午便收档回家的，因着安欣的介入，不知不觉已经四点多了。彩电店等他到五点，他得抓紧时间了。 白鲫鱼和鲈鱼全卖清了，花鲢还剩下五段，他可以拿回家吃…黑鱼剩了一条活的，他抄起渔网，不放心的捞起来看了看，不知道这条鱼能活过三天的休市么…打的鱼泥都卖掉了，小赚一笔，不过一直发力，肩颈好痛…脆rou皖剩了大半，看来一斤两块五的皖鱼还是超过了旧厂街的消费水平… 念头一闪，他眼睛弯成了月牙状，笑着开口道：“是呀安警官，我该回家做饭了。估摸着没人来了，剩下的鱼，卖不出去就卖不出去吧…” 大半天相处下来，高启强自觉已摸清了安警官性格的几大特征。 安欣善良——“可还剩下，这得十斤了吧？你得亏不少钱啊。” 安欣偏执——“没关系，再等会吧，你弟弟都要大学毕业了，饿不死的。” 安欣心软——“要是没人来，你算我的，我全包了。” 以及，安欣对他，似乎抱有着极大的好感。这一点，高启强还没想明白为什么。 “怎么好意思安警官，没人来的话，我送你，不收钱！” 百元的损失不算什么，高启强更在意找到个由头和安欣搭上。多个朋友多条路，更何况是市警察局的朋友。 安欣走过鱼档来，制止了高启强收摊的动作，掂了掂铁盘里的脆rou皖，“我们人民警察，是不能收人民群众的东西的。” 无论是几百块的海鲜，还是几百万的高档公寓。 高启强抽出几张报纸，铺到鱼档台阶上，两人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高启强擦燃一根火柴，点起了烟，安欣想到了什么，低下头促狭地笑道：“不用担心，我会付钱的。” 老高不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是卖鱼的小熊。 安欣笑的高启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暗自琢磨，看来安警官尚有他不了解的一面。 此时，一个男人行色匆匆地闯了进来，径直走到鱼档前嚷道：“喂，卖鱼的，还有没有活鱼了？我要一条三斤的鲈鱼，快点。” 高启强赶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难为情陪着笑道：“不好意思啊，鲈鱼卖没了，您看看黑鱼和皖鱼呢？都是新鲜的，很好吃的。” 男人没好气地道：“我管你黑鱼还是什么鱼的，我就要鲈鱼，没有你不会去进货啊？” 高启强黑黝黝的眼球快速转动着，抬眼扫视来者，随即藏到汪汪的莹润水光下。男人叫他卖鱼的而不是卖鱼佬，不是本地人；他穿着公务西装，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态度差，神情仓促，应该是被催来买鱼的。 高启强躬下腰，双手合十，脸上一副谄媚的样子，“批发市场关门了，老板您看…” “什么老板，我是临江市检查局的公务员，”男人依旧骂骂咧咧，但高启强的低姿态收到了效果，轻蔑的笑容浮现在男人脸上，“这什么破地方啊，连个鲈鱼都没有，我看看，旧厂街…” “是，这里是旧厂街，以前是京海市国营机械厂。” 男人嫌恶地踮起脚，生怕地面上的水渍溅到他的皮鞋上。过年回不去家已经很郁闷了，摊上个讲究年年有余，嫌招待所准备的年夜饭里没有清蒸鱼的领导更无语。没有背景的他被同僚们推出来买鱼，开车绕着京海市区转了许久，才遇到尚在营业的菜市场。 “要不是正经店铺都关门了，我才不会来这种破地方…” 鱼档的另一面，安欣站起身来，面色不虞道：“喂，我说，差不多得了。” 他旁观了高启强一日的卖鱼生活，尖酸刻薄者有，小气吝啬者有，但皆是旧厂街的街坊，盛气凌人的，这是第一个。 男人瞥了安欣几眼，见安欣穿着普通的帽衫和夹克，放心下来，对着高启强阴阳怪气道：“老板，这是你请的帮工？这么和客人说话可不行。” “不是…”高启强话说了一半，被安欣打断，他掏出警官证，道：“京海市公安局，安欣。” 男人斜着眼瞅了瞅，险些笑出声来，他当是什么呢，普通的小警员而已，“我买个鱼而已，犯法了？警官？” 的确没有什么关系，安欣一时冲动站出来，找不到话反击。高启强的腰弯的更低，找补几句，接过话去。 安欣在边上看着，仿佛置身画外。他的插话不合时宜，更似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2000年新年夜的旧厂街菜市场，鱼贩子高启强被人欺负。之后，因为他的关注不够，高启强误入歧途，走了快十年的弯路…这样的情景，他怎能不应激呢？ 安欣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头。 怎么梦还没醒？ 【1994】 “好了，擦干净了，”大功告成，高启盛满意地直起身子，“下面去…梦幻乐园？” 高启兰举起小记事本，当了讨厌的二哥的应声虫，“嗯嗯！”她为了游乐场之行计划已久，小本子上记的满满当当都是从同学们那里打听来的攻略。 乐园系列设立在游乐场西边，说是乐园，实际上是几个独立的区域，每处要加收五毛钱。她有些忐忑地望向哥哥，高启强不以为然，“估计不是游乐场的设施，别人承包下来的吧。” 见meimei还望着他，高启强摸摸她的脑袋，“你哥，有的是钱。” 高启兰的眼神里满是期冀和崇拜，她哥太厉害了！今天她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在游乐场里想玩什么玩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就像做梦一样。 “高启强你别狂啊，中个彩票瞧你能耐的，省着点花。”高启盛觉得今天他哥和他角色调转，他哥怎么吊儿郎当的，中奖中傻了。 高启强半蹲着，示意高启兰趴到他后背上来，背起meimei一路小跑，“知道啦～” 高启盛在后面追，“你慢点，刚吐完！”高中生缺乏锻炼的双腿倒的飞快也追赶不上背着meimei的他哥，高启强还有心思偶尔停下来，在路边摘朵花。 说起来，他哥哥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高启盛呼哧呼哧地追上来，和他哥并排，站在梦幻乐园旁边的海洋乐园前。二层的城堡立在一大片蓝色的气垫上，下层大片的池子里装着塑料球，顺着网状通道爬上去，连通的管道四通八达。上下两层都设有炮台和大型弹弓，孩子们用海洋球玩闹的不亦乐乎。 “小兰想玩这个么？”高启强问道。 高启兰心动了，粉红色的梦幻乐园里是一群女孩子在过家家，比起来，她更想玩这个。高启盛，等着吧，哥哥肯定和我一伙，嘿嘿… 高启强取出三张一元的钞票，这边贵一点，票价八毛一张。高家兄妹围在海洋乐园门口，叽叽喳喳的。盛夏炎热，三人跑来跑去玩闹了大半天，小脸晒的通红，不断流下的汗水混杂着浮起的灰尘，清一色的灰头土脸。 售票员皱着眉，越过他们，对后面的人道：“欢迎光临海洋乐园，八毛一个人，请脱鞋入场，保持室内洁净。”少年眼镜片后射出的凌厉目光吓的她一个激灵，末尾的几个字挑高了八度。 “我们不进去！”高启盛突兀地吼道，吓了密谋的高启强和高启兰一跳。 高启强被meimei拉到一边，听meimei计划着如何大战她二哥，一时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况。高启盛眼镜后的双目泛着红血丝，高启强习惯性地搂过弟弟，温和询问道：“怎么了，阿盛？” 小狗贪恋地缩在哥哥怀里，固执地重复道：“我不想玩了，这里不好玩，我们不进去。” 泥泥水水，他和哥哥生在一起，混在一起，不管外人怎样看低他们。 【2000】 “安警官，你没事吧？”高启强顾不得洗手，扶住身子歪了，倒向一旁的安欣。这安警官，太实在了，他还没见过谁给自己一下这么狠的。 安欣晕晕乎乎地，苦着脸，“疼…” 男人面色古怪打量着卖鱼的和无事生非的小警察，这俩人，不会是死基佬吧？小警察都快贴到卖鱼的身上了，也不嫌臭。他感到一阵恶寒，想快点回去交差，“行了行了，就给我来这条黑鱼吧。杀好了，内脏去的干净点，要是吃着苦，我找你算账，听见没有？” 高启强眉间微蹙，仍是陪笑应下来，快手快脚的杀鱼去内脏，特地套上三层袋子，奉上一把小葱，递给男人，“盛惠五元，老板。” 男人翻出十块钱，伸出的手在触到高启强指尖的时候猛地一缩，触电般接过袋子，连甩了几下右手。 高启强扯过存放零钱的水桶，从中翻找出四张一元的纸票，两个五毛的硬币，“找您的钱。” 男人没接，“你有没有新票？” 高启强的动作慢了半拍，他在清水池里洗了洗手，胡乱用围裙擦干，拿出小钱包，把一张崭新的五块钱握在掌心，指节泛白，挤出一个笑道：“找您的钱。” 男人瞧了眼，满意了，他站的远了点，拿起档上的不锈钢铁盘递过去，“你放在这上面再拿过来，一股鱼腥味…” “没有味道。” “什么？”男人扭头转向突然发声的小警察。 【2015】 小电驴不负期望，缓慢地坚持到了中央商场。两人都松了一口气，一致同意叫司机晚上来接。高启强停好车，揉了揉窝的难受的膝盖，婷婷说的没错，他得注意保养了。 节假日的商场里人来人往，客流量以万计。陈书婷路上已在奶茶店的微信号下了单，她叫高启强去五楼电影院买票，而她拿了奶茶再过去。没曾想十几分钟的分离，便起了事端。 影城的角落里围了四五个人吵做一团，陈书婷左找右找不见高启强，直到惊讶地在吵架的几人中辨别出熟悉的身影，“老公？” 她走近风暴中心，握住高启强的手，和他站在一起。 “怎么了？” 围住高启强的共三人，举着应援棒的小姑娘和影城售票员小哥看上去都是大学生。稍微年长些的男人是影院经理，三言两语道来了事情原委——小姑娘是明星粉丝团的团长，包了一间VIP厅供粉丝观影，影院系统出了错，小哥糊里糊涂地把那场次的票卖给了高启强。 “多大点事啊，”陈书婷捏住高启强rou感十足的手，小姑娘和小哥都是和儿子一般的年纪，连连作揖道歉，她宽慰道，“没事，我们换一场。” 小姑娘忙道：“谢谢jiejie，我请你们吃爆米花！” 经理和售票小哥也道谢几声，事情即将得到圆满解决—— “我不想换场。” 高启强冷冷地陈述道，几人被他漆黑的眸子看过，莫名出了一身冷汗，“叫那个厅的人出来，我赔他们两张三张电影票都行。” “这不好吧，那个厅五十几个人，提前一个月就定好了…” “那你怎么没有提前一个月把这个厅删掉？” “老板，这样吧，我赔您五张电影票，可以么？你和你老婆，每人三张，一共六张，这是我们影院最大的诚意了。” 高启强不屑地斜了一眼经理，转而看向小姑娘，“你包场，是为了给明星冲票房吧？我给你们每人买六张票，都算是那部电影的票房，可以么？你现在去把人叫出来。” 卖票小哥年轻气盛，看不惯高启强的盛气凌人，忍不住出声道：“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别难为我们经理了！” 陈书婷扶额，孩子，你在呛火。果然，高启强抬高另一只手，指指点点，“解决不了？那就换个经理。” 围观的人群里传出窃窃私语，陈书婷听的真切： “有钱大晒么？” “有钱了不起啊，装逼！” 幸好高启盛没来，她想到。 【1994】 小狗还在哥哥的怀里撒娇，“哥，我们不玩了，好不好？” 高启兰不乐意了，跺脚道：“高老二你发什么疯？说得好好的，就不玩了？” 高启强想，若是94年满脑子只有赚钱让全家吃饱饭的他，怕是也不懂的。当他不需要为生计发愁后，方才有心思关怀高启盛的点点滴滴。他知道，弟弟是天才，他智商超群、心灵手巧，同时也神经敏感、报复心强。 是他没本事，没钱没闲照顾好弟弟的心理。 “小兰，你二哥有点不舒服，都怪我，胃痛的毛病传给他了。”高家人都善于卖惨，高启强引到自己身上，高启兰不好说什么，瘪瘪嘴，被他哥忽悠去玩梦幻乐园了。 高启盛获得他哥宠爱天平的倾斜，被冒犯的不爽好了大半，得意地冲meimei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高启强不遑多让，他看还在上高中留着齐刘海锅盖头，不会吵着叫着进建工的弟弟越看越可爱，低沉的耳语蛊惑道：“阿盛，你想不想报复那个看不起你的售票员？” 【2000】 安欣粗暴地把高启强推到一边，拽下零钱桶，数出五块钱，几乎是砸到男人手里。他不知是对男人还是对遥远的自己吼道：“我说，这钱干干净净，没有鱼腥味！” “安欣是吧，你警号是什么，我要找公安局投诉你！” 和那晚穿着一模一样的卷毛小熊可怜巴巴地拽着他的衣服，弱弱地道：“安警官，你不用为我…” 安欣几乎快要忘了高启强这副样子了，他大脑表皮的热血就要涌到鼻腔…安欣赶忙转过头，掏出手机，查着通讯录，差点忘了现在的局长不是郭局，他调出安长林的号码，举着冲男人吼道：“这是我们局长的电话，你打啊。你呢，临江市检查局的是吧？你编号是多少？我也要投诉你，仗势欺人！” 男人忍无可忍，抢过安欣的手机又砸回来，破口大骂道：“神经病啊卧槽，你们京海人是不是有病！” 高启强忙站到他俩中间，接住安欣的手机，屏幕荧光一闪，映出上面的字：安叔。 他清楚地听到，刚刚安欣说，这是他们局长。 市公安局的局长，也姓安。 高启强水汪汪的眼睛似乎更亮了，眼尾低垂，看不真切。他把手机塞到安欣的手里，拉着安欣的衣角，轻轻道：“没关系的，安警官，我不卖了。” 安欣猛地回头望他，高启强点点头，“我不把鱼卖给他了。” “神经病！”男人又骂了一声，把装着黑鱼的袋子和钱丢过来，走了。 安欣捡起落在劏鱼案板上的纸币，凑到鼻子边上嗅了嗅，笃定地道：“你的钱上没有鱼腥味。” “嗯？”高启强也不禁开始怀疑安警官的精神或者鼻子是不是真有什么问题。 “老高，你信我么？” “当然。” “你的身上…也没有…鱼腥味…”安欣越说越小声，脸臊地恨不得埋进水池里。 【1994】 “这几个乐园，都是私人承包的，没人进场，他们就会赔钱。” “这样么，哥。” “海洋乐园的门票，八毛钱一张，对吧？” “嗯。” “你拿着钱，去门口，谁想买票，你就给他们一块、两块、三块，请他们不要进去。” 高启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满目错愕，“高启强你是不是疯了？” 高总穿越而来无权无势，小弟也没，只剩下钱了。他忽悠弟弟道：“放心，我中了两百万。” 多…多少？高启盛吃惊地张大嘴，圆的可以吐泡泡了。他木然的接过他哥装着几百元巨款的小书包，被他哥一推，去乐园门口挑衅了。 【2015】 战况越演越烈，陈书婷不得不出声制止，“老高，你小声点。” 平日在外面，她很少和高启强唱反调，男人嘛，都要面子。因着应允了同她看电影，高启强连这点小事都要争，她领情，不能多说什么，全权交由他处理。可围观的人太多，影响了影院的生意，到底亏的还是高家的钱。 高启强说话的声音立马小了，陈书婷突然想起，今早醒来前奇怪的梦里似乎有人说，今天高启强什么都会听她的。 “这里人太多了，吵的我头疼，我们出去呆会。” 她的话再次灵验，高启强冲着影院经理哼了几声，老老实实跟着她走了。陈书婷回身冲几人道了几声抱歉，总算从这场纷争中抽身而出。 走到楼梯口，高启强仿佛才反应过来，他怎么就走了。他忿忿不平地道：“内是我的商场，内是我的电影院！我要进的是我的电影院！” “是你的，是你的，我知道。”陈书婷捋着他的背，安抚自家的炸毛熊。 “我不是不讲道理，每个人我赔他们五张电影票，十张，我现在想看电影！” “老高，冷静一点，好不好？”陈书婷见他单手插在兜里，咬肌紧绷，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 她觉得…有点好笑… 当然，她不会笑出来的。她戳了戳高启强额角突出的青筋，把买回来的奶茶按在上面，给他降温，“你的冰激凌奶盖就要化了。” 高启强一点也不慌张的接过来，急忙喝了两口，冰甜厚重的巧克力混着甜丝丝的奶盖顺滑从舌尖滑到喉咙，压过他胸口的邪火，“婷婷，我没有对你发脾气…” “你敢。” 高启强偷瞄陈书婷的脸色，幸好，老婆没有和他一般见识。 陈书婷又道：“你陪我去做spa吧，我不想看电影了。” 她笑的灿烂，不知为何，高启强后背一凉。 【1994】 “黑鱼嫩，我喜欢吃黑鱼，这条你也卖给我吧。” “安警官，你还和我客气？” “真不是，我们有规定的。” “那我给你打个一折，收你五毛钱，可以了吧。” 安欣挠了挠头，理论上说，好像没问题？他收着几个袋子，等高启强收好鱼档，认真检查过每个档位，锁好市场的卷帘门，同他一起往高家的老房子方向走去。 高启强有些纳闷，指着停在市场门口的车问道：“你不开车么？” 安欣差点忘了，“没事，我先送你回家。” 高启强的小电驴上挂着快十个塑料袋，装着琳琅满目的年夜菜原材料，他开玩笑道：“那麻烦安警官了，我这堆啊，都是紧要东西，被人抢了可不好办。” 他索性关了电瓶，和安欣并排而行，记起安欣和他提到来旧厂街的原因，他尽职尽责地同他讲着沿路商铺店主们的家长里短。 忽然，他小声的惊呼出声。 安欣抬头望去，高启强停在了一家彩电店门前。 高启强惋惜道：“五点多了…” 一声沉重又悠扬的叹气声穿越时空，哀叹着错开的命运，安欣明知故问道：“你想买电视么？” “嗯。” 2000年的旧厂街仿佛被新世纪遗忘了，仅有的商业街维持着八十年代的风貌，彩电店旁的宣传牌上手写着新年特惠，最新等离子电视。 惠字还是错的。 “我家里有，回来，我送你一台。” 高启强推着车继续往家里走去，笑着问道：“你不收我五块钱的鱼，要送我大彩电？” “不是彩电，我送你一台最新的等离子电视。” 沉默片刻，高启强道：“安警官，你不用可怜我。” “我不是！”安欣急忙争辩道，“老高，我是觉得你…真的很好…” 高启强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来，和安欣四目相对，“安警官，我能叫你安欣么？” 安欣立刻答应，高启强又道：“我能为你做什么？你要抓的人，是不是和我有关？” 安欣时常感叹于高启强的敏锐，当是犯罪嫌疑人的时候，高启强是最难应付的对手。可谈情说爱时，他万万没想到，多出二十一年阅历，他在高启强面前还是占不到便宜。 安欣勉强一笑：“为什么突然讲这个？” “没什么，只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 高启强轻飘飘地道，一字一句都重击着安欣。他头脑一热，做了很久以来都幻想的事情，手摸上高启强的卷毛，一阵狂撸，给高启强惊的呆愣在原地。手感真好，安欣满足地道：“你做饭很好吃，我听说的…我以后，可以去你家吃饭么？我想吃蒸肠粉。” “蒸肠粉？有点难啊，我不会做。” “我等你学。” 安欣拎着两袋鱼，往高家走去。 很多年了，他也可以，把那里称之为家，有人打闹，有人做饭，有人等吃饭的家。 分针渐渐过半，安欣的步伐越来越轻，宛如飘在半空中。时间就要到了——他丢掉袋子，急转身向尚愣在原地的高启强走去，老高，老高，你去找安欣，他会帮你的… 他什么都不要，你什么都不用为他做的… 他…很爱你的… 【1994】 高启兰cao心她闹脾气的二哥，心里不踏实，玩了一会便出来了。担忧的她对上高启盛精神抖擞尾巴直翘地在海洋乐园门口鬼鬼祟祟拿着小书包不知做什么，高启兰恼的脸色和旁边的售票员不相上下。 二哥又骗人，抢夺哥哥爱的新招数！高启兰心里狠狠给高启盛记上一笔，扑到一直看着手表的高启强怀里。 梦幻乐园给每个小女孩发了塑料小皇冠，高启强环住meimei转了个圈，放她下来，重新帮高启兰扎好头发，整理好皇冠，接着蹲下身，拉直皱巴巴的连衣裙。 想了想，高启强取下皇冠，放到高启兰手里，郑重道：“小兰，我不想你当束缚的公主，有哥哥在，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理会谁说女孩子就该嫁人生孩子，你喜欢读书就一路读到博士，去美国读，哥供得起你。” 高启兰似懂非懂地抱紧哥哥，本来走路的高启盛加速奔跑，生生也挤到了高启强怀里。 高启强搂住他们，喃喃自语道：“小盛小兰，再熬几年，以后我们什么都会有的，相信我…” “哥～，”高启盛拉长了声音，“我本来就相信你呀。” 高启兰同样道是。 游乐场六点钟关门，人们纷纷赶往大门口。见周围空无一人，高启盛越发大胆，他快速隐蔽地在高启强脸颊上亲了一口，坚定道：“我会好好学习，发大财，挣很多很多钱给哥哥。” 岂料他哥回应了他，高启强渐渐消散的声音里藏不住笑意，“嗯对，京海的天上掉下个钢镚，都得姓高。” 【00强－21欣】 2000年和1994年的限定时间先后结束，大厅内分隔出三间小房，系统尽职尽责地分别发起提问。 “安欣先生，请问您想A.保留过去12个小时的记忆？B.清除记忆，高启强先生将会回到12小时前，重新度过今日。” 再次回到这间纯白的房间，安欣抱着膝盖，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他用袖角抹掉湿润的眼角，“我记得你说，我的出现不会改变原本发生的事？” “是的，根据我的计算结果，即使双方都保留记忆，本时间线不会产生偏移的概率是99.999％。” “但还是有可能，产生不同…” “如果0.001％的可能性发生，我将启动应急预案，将您身心安全地传送回本时间线。请允许我再次重申，本时间线不会发生任何变化。至于新的时间线，您可以视为一个与本时间线不同的平行世界。” 安欣喃喃道：“也就是说，在某个世界，高启强没有去给唐家送电视，没有遇到我…他一辈子，都在旧厂街卖鱼，卑躬屈膝，被人踩在脚下…” 他双手抱头，脑袋藏于膝间，下定决心哽咽道：“我选择，B。” 2000年的高启强心绪不宁，紧缩着眉头，安警官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叫我去找安欣，他不就是安欣么？还有他说，安欣爱我？机械的电子音打乱了他的思路： “2000年的高启强先生，请问您想A.保留过去12个小时的记忆？B.清除记忆，回到12小时前，重新度过今日。” 有点像电子游戏。高启强迅速抓住了重点，概括了系统附上的冗长解释，他试着比喻道：“我选B的话，会覆盖A的…存档，开启新的游戏？” “可以这么理解，一般情况下，大事件的走向是固定的，不过也有0.001％的可能发生不同。” 高启强若有所思，要说今日唯一的不同，就是不请自来的安欣。彩电店关门了，他可以明天再去，买一台没那么贵的，和小龙好好说说。大不了不卖鱼了，亏点钱，把鱼档设备转给别人，专心和小盛开小灵通。 可安欣，对他抱着极大好感的市局警官…他不想错过这位贵人。 “我选A。” 电子音在两间房内同时响起：“双方答案不一致，记忆即将清除，并回到12小时前…” 【06强】 而第三间房内，2006年的高启强正借着光滑墙壁的反光，慢条斯理地梳齐他的大背头，哼着小曲听电子音讲述着规则：“2006年的高启强先生，正如之前所说，鉴于无人选择您，您的记忆将被清除。” 高启强无所谓地吹了声口哨，“随便，快点，这个梦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他心情甚好，不怎么稀罕施舍来的一日美梦。弥补遗憾固然好，但如今的高家，每一天都过的足够有滋有味。 “记忆即将清除…” 高启强骄傲地摊手，冲电子音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