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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祥他的手掌,感叹道:“生命线整齐,清晰,你起码健康活到八十岁。”他笑了笑,递给对方两百块钱:“借你吉言。”那是很多个深夜里,他用那把小刀留下的痕迹。生命线?那时他只想快点死掉。“唐蘅!”李月驰扣着他的肩膀,力道大得他拧起眉头,“你说的是什么病?!”“就是一种……”怎么描述才好呢?长期抑郁,自残,无法控制情绪,乃至产生自杀的冲动?不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一种让我丧失记忆的病。”直到某天傍晚他茫然地睁开眼,觉得脑袋木木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他知道自己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但就是记不起来——字面意思的记不起来。他开始服药。白色的药片,一把一把吞入喉咙,连水都不需要。有些很苦,有些没有味道,有些竟然微微发甜。他买了一本厚实的日历,放在书桌最醒目的位置,并在旁边贴一张明黄色便利贴,上面只有一个字:撕他这样提醒自己每天撕一张日历,以此强调当下的日期。不是那一年,不是那一天,是当下,伦敦时间。唐蘅说:“不过你别担心,我那时吃了药,好多了。”李月驰悚然道:“你到底怎么了!”唐蘅没回答,自顾自地说:“因为我不想忘掉你。”他宁愿自己清醒时恨他,发病时爱他,也不想某一天忘掉他。李月驰的脸上再没有半分冰冷神情,他直视着唐蘅的眼睛,急促唤道:“唐蘅?!”唐蘅摇了摇头:“你……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儿。”“不行——”“我什么都不做,”唐蘅挤出一个微笑,“真的,你别怕。”房间里只剩下唐蘅。他坐在单人床的边缘,双手攥住柔软的棉被——由于用力过猛,手臂上浮起曲折的青筋。他和李月驰分开六年,便和那种病缠斗六年,自认为称得上经验丰富,百折不挠。最坏的时候身体完全垮掉,精神屡屡错乱,连进食都成了难题,在很多很多个的黄昏里,他用嶙峋的手抓着听筒,不停拨打李月驰的号码。等待他的永远是关机,仿佛电磁波传去了无人之境,恍惚中他觉得自己窥见死亡的影子,明丽似湖光山色,于天花板一闪而过。后来他开始慢慢吃药,慢慢治疗,时间足够长,药量足够大,情况逐渐好转。读博士的最后一年,经过医生的诊断,他停了药。然后到了澳门,还是时常感到低落,但已经不似之前那样狼狈。情绪不佳的时候,他会抽两支烟,或者到学校的体育馆游泳。他自认为恢复了对情绪的掌控权,他不许自己发疯,就不发疯,不许自己崩溃,就不崩溃。所以眼下的情形令他有点措手不及,既没有药,也没有刀,他用力地深呼吸,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腔升起来,又塌下去,他希望能将那股熟悉的失控感缓缓排出身体——但是似乎,没什么效果。从他到达贵州的那天晚上开始,一切都在失控。唐蘅垮着肩膀,片刻后,放弃了。至少现在他不会忘掉李月驰。他的两条手臂都在哆嗦,心脏也跳得很快,他想如果能痛快地哭一场也好,但是哭不出来。脑子里反复着李月驰的声音——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告诉你。就这样了。它们很难看。忘掉我。他想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六年来李月驰从没联系过他,不是不能,只是他放弃了。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他一遍遍对着虚空追问的:为什么骗我?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我赔上一切还是得不到你的爱?那种痛苦比划破掌心还要痛——无数倍。他知道李月驰一定承受了比这种痛苦更浓稠的痛苦,现在也还承受着——原来李月驰爱他,但是放弃了。你怎么能既爱一个人,又放弃了所有在一起的可能。你会不会每一天都想他,漫长的不能相见的岁月里,每一天都回味着短暂的记忆。时间被划分成两种,一种是在一起的时间,一种是此生余下的时间,而你知道在一起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余生如同一把灰色的细沙,你熬过去一天,不过是丢弃一粒沙子,而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天,又只是拾起一粒沙子,它们都没有区别。你也是这种感觉吗?李月驰。唐蘅倒在床上,只觉得血rou都被抽空了,他的身体是一副空架子,坏皮囊,虚张声势地撑了六年,此刻还是被戳破,戳破了,身体瘪下去,形神俱散。几秒恍惚,他看见一个落拓的身影出现在床边。唐蘅用力眨了眨眼睛,哑声问:“你是真的吗?”那个身影说:“是真的。”唐蘅说:“我不信。”他俯身执起唐蘅的手,抓着他的手触摸自己的脸,从汗湿的鬓发,到泛红的眼角,到凌乱的胡茬,到一行热泪——从2012年夏天流到2018年春天。他咬住唐蘅湿润的指尖,用了力,唐蘅说:“疼。”“相信了吗?”“……”“还是不信?”“每次我觉得你是真的,闭上眼,再睁开,你又不见了。”李月驰说:“这次不会的。”唐蘅说:“可我不敢试。”李月驰说:“为什么?”唐蘅说:“这次太真了,舍不得。”李月驰双眼通红地望着他,片刻,他说:“我们做吧。”我忍六年了唐蘅浑身一震,哑声道:“做?”李月驰点头,起身出去了,很快又回来,转身锁上房间的门。他手里攥了一只扁扁的瓶子,像是护手霜之类的东西。唐蘅勉强撑起身体,愣怔地说:“我们……”“行不行?”李月驰原本站在床边,忽然屈起一条腿,隔着棉被,膝盖顶住唐蘅的手,“不忍了。”唐蘅瞪圆眼睛望着他,觉得自己从未这样紧张过。这是真的么?太突然了以至于无法判断真伪。六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做这件事,做过很多次,多到数不清——那时候好像什么都有,年纪够轻,时间够多,身体像是挥霍不尽的盛宴,容许对方予取予求。现在不一样,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了。李月驰俯下身,一双眼睛红通通的。他不说话,就这样与唐蘅对视,只几秒钟,唐蘅便败下阵来,他想就算这是假的,就算这是幻觉,他也认了。唐蘅说:“来吧。”声音轻得近乎气音——如果是幻觉,怕把它震碎。李月驰点头,干脆地脱掉夹克,T恤,当指尖向下触即牛仔裤的纽扣时,他停下动作,低声问:“你要帮我吗?”把野火烧起来,逼得唐蘅伸岀手,还不敢碰他,只好悬在半空中,距离他的胯骨几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