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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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的地段,几乎算得上是宫中的风水宝地。 所以原是雍昭留着给未来皇夫的。然而前世因为大婚之日的意外,这一处便因容易睹物思人的缘故闲置许久,直到那位传闻可视鬼神的阴命之子入宫,才为了更方便寻得鬼神气息而入住了此地。 而后这位西苑新主果然不负众望,几乎每月都可为陛下寻得先皇夫踪迹,于是也便自然而然在宫中站稳了脚跟,连带着因受陛下器重而帮扶了本家不少。 雍昭记得这一切。 这一年是他昏聩帝王之路的开始。 正是这一年的先皇夫忌日,让他见到了心中挂念了整年的已故先皇夫景逸。而自景逸口中,她得到了事发当日那一段含糊不清的指控。 自景逸口中,所有的矛头指向纪舒钦,似乎是他走漏风声,引来刺客,害得马车失控撞上乱石,坠落断崖,尸骨无存。 她怎么也走不出大婚当日痛失所爱的阴影,无论景逸如何劝慰都无法释怀,反而因着鬼魂景逸的良善愈发记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于是在后来,后来漫长的几年光阴之中,雍昭带着满腔的怨恨,将纪舒钦一次又一次踩在地底,翻来覆去地蹉跎。 直到最后,真相大白,一切的阴谋浮出水面,雍昭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一道罪名可以被扣在任何一个人的头上。说是纪舒钦,也不过是因为当年他意气风发,势头正盛,连摄政王都以为他手握重兵,平白蒙了这样的天大的冤屈,定会愤而起义,推翻雍昭这位昏君,又或者与她同归于尽,好叫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雍昭不过是这暗涌争斗棋盘上的一步旗子。 只不过……当时西北动乱才刚被纪舒钦平定,若是一下放出纪舒钦被罚定罪的消息,只怕会控制不住。 于是,经由摄政王一派提起的,一项既可羞辱人却又可保全“纪将军”这一名号的法便被提了出来——对外只称纪将军暂时修养。 而暗中,将纪舒钦以纪家待罪庶子的身份押入宫中,打作奴侍。 在找到证据之前之前,暂被收押纪舒钦神色仍是淡然的。 他说,先皇夫陛下乃是明君,有罪当罚,无罪必释。 大约他原是这样想的。 只不过先皇夫后来便再没有了踪迹。 事态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却还有人觉得不满。 原是发作粗使奴侍,然而……纪舒钦这般对雍昭所罚全盘接受且不置一词的态度与摄政王记忆中的设想全然不符。 以至于被逼急的人剑走偏锋,对他下了药。 本不过是想让他失态得个以下犯上罪加一等的罪名,却不想,这一副药剂竟引出来另一道深藏的秘密: 纪舒钦,大昭这位从前快马平天下的大将军,原来竟是雌雄同体之身。 好大一个惊喜。 于是纪舒钦像条狗似的在雍昭面前跪了下去,而后再也没站起身来。 他挂着这些年来豁出性命才换得的赫赫战功,却因几句无从查证的污蔑,暴露出最不耻的秘密,成了雍昭锁在深宫的低贱禁脔。 直到死…… 从前雍昭只当他是于心有愧,活该受着这一切。可原来只不过,一切的起因,不过是个恶意的挑拨污蔑而已。 雍昭咬咬牙,眸中酸涩。 分明今日的一切事件都还未发生,尚可挽回,可她就是觉得心口发闷,像是哽着一口气,虽不至于疼痛万分,却就是时不时要跳出来咯上一咯,让人不舒坦。 所以她今日来此,就是要疏了这口气。 雍昭冷冷睁眼,心中估摸着差不多快到了,才又竭力压制住心底的寒意,重新过了一遍自己的计划。 景逸不是喜欢演这还魂的戏码么?那自己就好好地陪他再演一场。 她倒是期待景逸的表现。 正想着,便停了轿,果然正到西苑。 雍昭心里正计划着如何破除景逸把戏的事,终于难得也露出些发自内心的喜悦。还未下轿,便先面了跪地的礼节,只吩咐宫人快些带路,好叫自己早些见着所谓正苦苦维系先皇夫魂体的人。 入夜,小路本就幽静,又有繁茂树木的枝叶,影影绰绰落下阴影,给一切事物都笼罩上模糊朦胧的一层。 早已穿戴规整,候在屋内的景施看见雍昭,眸色一亮,便柔声凑上前来,规矩行了礼数,才伸手一指后院,急不可待开口:“陛下,臣侍今日便是在后院偶然见到了先皇夫残魂,故而急忙摆阵凝魂,留下先皇夫,又派人前去通知陛下,好叫陛下得见先皇夫。” 雍昭微眯起眼。 本是精心设计的一场骗局,谈何偶然巧合? 不过……恐怕这“匆忙”二字倒是不假。 毕竟她今日的一番动作实在让人捉摸不透,景逸担心她因着一病忽地对纪舒钦转了态度重新启用,着急应对倒也不算意外。 只是可惜了,她雍昭已死过一回,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不再是前世“当局者迷”的状态了。 然而过早知道并不是什么好事。雍昭仍只做半点未察觉这其中牵强说法似的,连连点头应声,当即便要人将自己带去见先皇夫。 煽情话语才说到一半的人怔了怔,只得自己伸手,抹抹眼尾的泪痕,复又摆出来一副对先皇夫之死哀恸不已的模样,一边指挥几个宫侍准备材料,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提点雍昭遣退身侧。 雍昭一概配合,动作一改从前的笨拙之态,积极熟练得如同一刻也再等不及。 反倒让原本一副信心满满模样的人显露出些许的慌张来,额上冷汗涔涔,攥着符纸的指尖轻颤,蹭落细碎纸灰。 雍昭将一切看在眼中,却不声张,只仿佛注意力全没半点在除先皇夫意外事情上似的,不断催促,直到明显乱了阵脚的人勉强支撑着,又磨蹭许久,才勉强绘出一处阵法。 而后便身形一晃,虚弱低吟了声,便一个倾身,猝不及防歪倒,倚在雍昭身侧,而后又像是突然回神似的,迅速从雍昭身侧跪下,俯身求饶:“陛下赎罪,臣侍方才绘阵耗费精血太多,一时失礼,求陛下……责罚。” 好拙劣的争宠技术。 雍昭稍稍诧异于这一个变数,却不动声色接了,故作一副温柔态势,边伸手扶起人,边温和道:“朕心疼还来不及,岂会舍得怪罪……” 得了赦免的景施缓缓抬眸,露出半张泪痕未干,楚楚可怜的俊脸,仰看着雍昭,这才起身,又在雍昭正收回的手上落下一滴温热泪珠。 雍昭手上一僵,正犹豫该如何寻个借口摆脱眼前人,便听得身后林间忽然发出“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而后,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响起了幽幽的一声“陛下”。 那是景逸的声音。 雍昭一下松了手中的人,也不顾其他,只立刻转过身去,视线顺着摇动的枝叶一寸寸搜寻景逸的痕迹。 院中却转瞬起了层薄雾,轻纱一般,笼住全部景致,将周遭都填了层朦胧。 在这浓雾之中,一道身影从枝叶间翩然跃出,稳稳当当落地,接着便直直向雍昭走来。 这身形雍昭再熟悉不过。 然而却不敢多看。 压抑的愤怒此刻碰见了债主,便争先恐后地要溢出胸腔,凝成实体的一柄利刃,最好下一秒便可刺入仇人胸膛。 于是雍昭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鼻腔中那股夜风的凉意稍稍寻回理智,复又睁眼,呆立着,视线望向正缓步而来的人,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阿逸……” 这一声唤得低哑沉闷,乍一听仿佛带这股闷气似的,并不高兴。与从前那满怀憧憬欣喜的感觉全然不同。 景逸的脚步一顿,眉心微蹙,直到又听见那一句熟悉的“朕好想你”,才终于放下心来,复又走近了些,也温声应答,“均凌也忘不了陛下,每时每刻惦念着,方才有这样一个机会来见陛下……” 均凌,景逸的表字。 这一声均凌恍惚又将她送回幼时,背着宫人私下拉起景逸去窝在假山堆里编竹蚂蚱的时候。 那会景逸才刚及冠,取了“均凌”的表字,她一时兴起,喊了声“均凌哥哥”,却被一下捂了嘴嘘声。 堂堂皇长女,这话语漏出去一点,都是天大的麻烦。 然而那时景逸对她像是有用不完的温柔和耐心,四下张望一番,见并无来人,便松了口气,也不说什么批评的话语,只伸手接过雍昭手中编法拙劣的半只竹蚂蚱,垂头仔细将那些错漏的地方一一解开,而后指尖灵巧翩飞,很快编出只肥美丰满、威风凛凛的竹蚂蚱,拿在手中。 雍昭兴致勃勃伸出手去,景逸却刻意将那只拿着雍昭千万期待的右手向后收了收,左手指尖在雍昭伸出的掌心上轻点几下,板起脸严肃道:“仅此一次,下次不许再逃课了。” 得了雍昭满脸震惊的一声哀嚎和保证,这才松手,将竹蚂蚱递到雍昭手中,收了温和表情,一字一句,又严肃道:“下月礼成便是皇太女了,也该收敛心态,多用功学习。” 大约是觉得这话说得太过严厉,景逸顿了顿,又浅笑起来,“你若觉得枯燥,我会同你一起,勤学苦修。日后……我便伴着你,做你左膀右臂。” …… 雍昭有许久都没想明白,为何誓约如此,人却易变。 然而眼下并不是念旧的好时期,至少对于雍昭来说并不是。 于是她并不应答景逸这行云流水的一长串煽情话语,只轻声笑着,径直向前,一步一步,几乎凑到景逸所谓“魂体”的面前。 毫无征兆地,猝然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