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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

    桃姨娘被卖掉的时候,兄长紧紧搂着我,似乎生怕一个不小心,我就会从他眼前消失。他捂住我的眼睛,声线微微颤抖,满是强装的镇定与安慰:“没事的,明玉,不要害怕。”

    我靠在他的怀里,眼前一片黑暗,眨了眨眼睛,暗自想着,兄长的手掌好凉。

    桃姨娘悲切的哀求仍不断传入耳旁,从入门时的百般恩爱,到养育子嗣的尽心尽力,似黄莺轻啼,杜鹃泣血,令人心生怜惜。

    可我知道,父亲不会回心转意。桃姨娘被大兵糟蹋过,不干净了。果然,桃姨娘最终还是被拖走了,换来了一辆牛车。

    兄长的手冰凉的不像样子,却仍捂着我的眼睛。

    我想了想,握住他搂着我的手,开口说道:“哥哥,明玉不难过。”

    虽然桃姨娘是我的生母,虽然我听见了她是因为细皮嫩rou被买去做rou羹。

    可我终究生不起什么难过的情绪。我与她实在谈不上什么母女情深。

    桃姨娘是花旦出身,貌美声甜,被父亲看上,纳进了门。

    她自从入门便始终盼望着生个大胖小子,稳固自己的地位,对我这不请自来的女儿自然没什么好脸色。更可恨的是,似乎是生我的时候伤了身体,导致她的肚子没了动静。她对我更是生厌,不给饭吃,罚跪斥责已是小事,最厉害的还是她急极了,就会用柳鞭狠狠抽在我的身上,就算我痛哭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哀求她,她也不会有丝毫手软,偏要将我打得片体鳞伤才会意犹未尽地收手。

    值得庆幸的是,这种日子直到我五岁那年终于结束了。主母不经意发现了我身上新旧交织的鞭痕,大发雷霆,不仅狠狠处罚了桃姨娘,还请求父亲,让她亲自来扶养我。

    父亲估计也才想起来他还有个丫头养在内院,没多问就同意了。

    那天,春寒料峭,绿芽悄悄从褐色的树枝冒出,我穿着新裁的衣服,跟着主母的大丫鬟,来到了主母,也就是母亲所住的庭院。母亲信佛,庭院也装饰得简洁素雅。明媚温柔的阳光落在皑皑积雪上,折射出晶莹的光,翠绿稀疏的竹子无声地立在廊桥旁,才冒出的叶子轻轻晃着。

    走过拐角时,我撞见了一个月白长衫的少年。他朝我走过来,眼眸明净清澈,似星光坠入深海,薄唇未笑先弯,温暖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像是清风皎月,不染纤尘。

    我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就听见他温柔地开口问道:“是二meimei吗?”

    他这句话一出,我就知道了他的身份,主母的独子,也是我的兄长,宋如琢。

    桃姨娘怕被别人看见她虐待我的痕迹,常年将我锁在那小小的一方庭院之中,故而这竟是我懂事起,第一次看到兄长。

    见我点了点头,他眼眸微微弯起,温柔而怜惜地抚了抚我毛糙细软的发丝,他的声音轻柔和缓:“我是你的哥哥,宋如琢,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都可以来找我,哥哥会护着你的。”

    竹叶的清香夹杂着初春霜雪的味道从他身上传来,他垂眸温柔的看着我,像是慈悲无垢垂怜世人的如来菩萨,又像是被关禁闭时幽黑柴房里投射进来的皎白月光,让我实在惶然不知所措,只能低下头闷声做个哑巴。

    主母将我交给了她的陪嫁丫鬟秀珠照料,毕竟是主仆有别,秀珠平日也不会主动找我谈心聊天。

    细细算来,我话说得最多的还是兄长。他应是从主母那里听过了桃姨娘虐待我的事情,放学归家后,便时常跑来我的院子,拉着我的手细细询问着今日如何,生怕我会受到下人的怠慢。我词汇匮乏,只能努力回想着一天的生活,用干巴巴的句子跟兄长汇报,大抵都是今天中午吃了什么,练习女红绣了只鸭子,秀珠夸我颇有天赋之类的琐事。

    兄长似乎也不觉得无聊,耐心地听着,俊秀的眉目间含着温柔的笑意,听到我女红有了进展,便抬手召丫鬟取来。

    我眼巴巴地看着兄长,他饶有兴致地打量那只歪歪扭扭的鸭子,用瓷白矜贵的手指抚过乱七八糟的针脚,忍俊不禁似的地轻轻咳了一声,道:“明玉meimei这鸭子倒是绣的别具一格。”

    虽然我不知道别具一格是什么意思,却也能听出来兄长话语里的调笑意味。羞赧尴尬的情绪挤占了心头,脸上发烫的厉害,我站起来,伸手想把绣品拿回来,兄长却手一伸,灵巧地躲了过去。我反而因为动作过急,重心不稳,撞进了兄长怀里。一张脸都埋进了带着清香的白衫里,兄长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到我脸上,轻笑声传入耳旁,我的脸烧的越发厉害,只听见侍立一旁的秀珠无奈地说道:“少爷您可别欺负二小姐了,她毕竟才学了一天,已经很不错了。”

    我感觉到兄长温暖的手指抚过我的头发,声音带着调侃的笑意:“原来明玉meimei竟是女红天才,倒是兄长有眼不识珠了。”

    我又羞又恼,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却恰好与兄长含着融融笑意的双眸撞上,似柔软的霜雪碰上春日的潺潺涓流,于是满腔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只能又将头埋了回去。

    “好啦好啦,是兄长不对,不该笑话明玉。”兄长拍了拍我的头,止了笑意道,“明玉把头抬起来好不好?”

    听见兄长哄了我,我于是再次把头抬起来,委屈地说:“那兄长把绣品还给我。”却看见兄长不知从哪处拿出来了一支攒珠青玉镂花簪,好声好气地跟我商量道:“兄长用这个跟你换好不好?”

    我怔怔地看着那只漂亮的簪子,心里实在是喜欢,不解地小声道:“可是我绣的不好……”

    “对我来说,明玉绣的对兄长来说就是最好的,”兄长揉了揉我的脸,将那只簪子温柔地钗到我的发髻上,“以后兄长的荷包就拜托明玉了好不好?”

    这可能只是兄长随口鼓励的一句话,可我确实实实在在地放在了心上,越发认真的学习刺绣女红,从歪歪扭扭的鸭子到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图,进步斐然。

    兄长放学归家后时常会给我带一些小玩意儿,像包装精致的胭脂水粉,热气腾腾的糯米团子,不停旋转的风车。

    秀珠曾经取笑道,若是兄长的同窗老是撞见兄长买这些小玩意儿,恐怕会误以为兄长有了红颜知已。

    我听不懂红颜知己是什么意思,眼巴巴望着兄长等着他给我解答,兄长却不开口,只是拈起冒着白气的桂花糕喂到我嘴里,望着我手臂上褐色的鞭痕慢慢皱起了眉头。

    我最不喜欢兄长皱眉了,便努力囫囵咽下了那块香甜可口的桂花糕,用清脆的童音认真地告诉他:“兄长,我早就不疼了。”

    兄长的眉头仍没松开,轻轻揉了揉我这段时间养得来有些rou的脸颊,声音有点低沉:“明玉恨桃姨娘吗?”

    我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兄长有些惊讶,开口道:“明玉真是个心善不记仇的性子。”他理了理我的头发,微风吹起了兄长绣着云纹的白袖,他的眼神越发温柔:“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贤良淑德的好姑娘。”

    兄长说了一大堆,我只能勉强听懂兄长夸我心善,但他大抵是夸错了。

    我从始至终都不记恨桃姨娘。最开始是因为我以为所有的生母对孩子都是这样的,即使后来我被秀珠领走,明白了不是每个孩子生来都要饿肚子被打,我也不恨她。因为同时,我知道了后宅不只有我一个庶出的孩子,兄长不只有我一个meimei。之所以我可以得主母扶养,获得兄长独一份的关爱,都是因为桃姨娘的育子无方。如果潮湿狭暗的过往都是用来交换在融融春光中躺在兄长温暖的怀里,吃着兄长亲手喂给我的糕点这样温暖的日子。那是再划算不过了。

    我甚至有时会无端生出惶恐,担心我付出的代价相比起所得到的太过渺小,害怕下一刻便会像西天绚烂的彩云一般消散。

    可兄长却告诉我,他的名字取自“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我的名字也是玉石之意,多巧,我们兄妹俩的缘分从名字开始就注定了。

    我年幼无知,自然不知道我们这一辈的孩子名字都跟玉石有关,只认定这是我和兄长二人之间独一无二的缘分,满心欢喜地扑进兄长怀里,傻乎乎重复着:“如琢,明玉,如琢,明玉,哥哥,原来我们都是石头诶。”

    哥哥搂住了我,听见我的傻话也不反驳,只是拍了拍我的头,道:“对,明玉和哥哥都是石头,所以就算是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哥哥都会靠在明玉旁边的。”

    我因为这拙劣的谎言安了心,对未来难得充满了期盼与欢喜,却不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