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改变2
经书铺散在案,纤长的睫翼若鸦羽安然低垂,澹台烬执笔于白纸上落墨,黑色缎锦一般的长发垂落榻上,稍显破旧的阁楼内射进一束天光,描绘他一身素衣广袖伏于案几前的身影轮廓,骨秀匀亭、端华仪态展露无遗。 这是一天里他难得的休闲时刻。 乌鸦蹦蹦跳跳地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尖嘴张合几下,脑袋摇来晃去。 “这似乎是你来叶府后吃的第一顿饱饭吧?叶夕雾那婆娘什么时候转了性,居然还关心起了你的伙食?” “谁知道呢。”澹台烬落笔不停,淡然回道,“也许是想到了其他折磨我的办法吧。毕竟我人在这,若是质子死了,怕是叶家也难逃干系。” “也对,这个婆娘精神反复无常的,很难知道她下一次又使出什么招数,不能再在叶府待下去了。”乌鸦说完就迟疑了,“可是你出了叶府又能去哪儿呢?” 澹台烬停笔默然。对啊,天地之大,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对了,我遇到了几只从景国过来的乌鸦。说是景王宫内有巫医焚烟作法,闻到了病人腐朽的味道,还有焦躁的大臣在大殿上来回踱步,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景王宫啊。那可真是令人‘怀念’的地方。”澹台烬握笔的手一转,用笔杆隔着虚空点了乌鸦一下,“说来你还没去过经过景王宫吧,那可是天底下最恶心、肮脏不堪的地方。” “至于你口中的大事,大概是现任景王吧,那个理应被我称作父亲的人,就快要病逝了。”说起父亲病逝,他的表情甚至没有一丝变化。 景王病逝,将来继位的是他的哪位兄长,这些东西都与他无关了,他甚至连叶府大门都出不去,遑论去cao心远在景国那边的事务。 伴随着乌鸦振翅飞出高阁,澹台烬的视线跟随着它的身影去往远方,直到视线的尽头乌鸦消失不见。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人生中,他不过是换了一个又一个笼子被囚困在其中的“鸟”,视线所及就是他能看到的整个世界,就连个能说话的同类都没有。 …… 叶夕雾初来乍到,而作为“叶夕雾”身边的侍女,春桃一定是叶府之中那个最了解澹台烬的人。 “小姐你知道吗?我怀疑姑爷能和小动物说话,而不是单纯的自言自语。还没入冬那会儿我路过湖边,看见他在跟一只蛤蟆说话。” “你确定?” “对啊,他不只是跟蛤蟆说话而已,还有麻雀小鸟什么的他都能聊上一下。” 当春桃无意中撞见澹台烬与麻雀聊天这一幕画面时,澹台烬方才将一只麻雀从丈高的杂草当中解救出来,另一只引他前来的麻雀叽叽喳喳欢欣不已,看着两只麻雀互相围绕着飞离,他的眼眸也曾经亮过一瞬。 麻雀之间纯粹的温情如同流星划过的绚烂尾焰,只是短暂地点燃了澹台烬眼中的憧憬,随后便寂灭无踪。 一次次被背叛被辜负,现实令他无法再次心生期待。 叶夕雾寻思这个猜测似乎没有成立的依据,她持保留态度,再观察观察。人对人群中与众不同的那一个总有一种偏见,认为大多数才是正常,或许正是澹台烬身上的异常表现更加印证了他们主观附加给对方的坏印象,恶意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春桃,其实你可以换一个角度想:是不是府内无人愿意与他聊天,所以他才只能与小动物聊天?毕竟人不说话是会憋坏的。” 春桃懵懵地看向自家小姐,“哦。”小姐是真的变了吧,以前她哪里会换一种角度看人,还为姑爷说话。 鉴于优先保全澹台烬性命的想法,叶夕雾决定让春桃多多关注一下澹台烬的境况,“以前交给你盯梢找茬的任务不用做了,现在只需要你帮着留意澹台烬的情况,我不希望有人在对待澹台烬的这件事上胆敢对我阳奉阴违。还有,假如澹台烬有其他的异常表现你也可以向我报告。” 她未曾忘记过去镜中那个人的有意提醒,魔胎为魔神的复活暗中积蓄力量,可这“积蓄力量”是怎么个法子她至今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叶夕雾撑着下巴,看来还需要在澹台烬身上慢慢磨工夫。 屋外银装素裹,阴沉沉的天气里叶夕雾打伞寻着府内澹台烬常去的几个地方找过去。随手抖倾落伞上的积雪行上露天回廊,抬眸间,她望见仅着一身薄衣的澹台烬自大雪零落间踽踽独行而来的身影。 伶仃廋骨,似乎下一刻能被霜雪摧折。叶夕雾有些懊恼思虑不周,疏忽了,还得给澹台烬准备一些厚冬装才行。 “澹台烬。” 澹台烬自然也看见了叶夕雾,只是故意不理会。正要与对方擦肩而过,乍然被叫住脚步。 他转过身,素衣广袖在风雪中飘然划过,“二小姐唤我何事?” 望见他头上、肩上覆雪,叶夕雾便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亭子里吧。” 说罢首先向着亭子走去,澹台烬默然,迟疑了会还是跟了上去。 “澹台烬,当被那些下人欺负时,你心里都有什么念头?” 澹台烬眉眼淡淡,“什么都没有。” 叶夕雾不信,“真的没有?人受到了侮辱,心中必定会有怨有恨,你难道就不会心生怨恨,内心不曾闪过任何报复念头?” “二小姐说笑了,以我如今的身份实力还能有什么想法?若二小姐只是单纯想知道一个被欺辱者的想法,那好,我告诉你。”澹台烬声音毫无起伏,“他们羞辱我,并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只是因为他们想而已,就是你也一样,我改变不了你们。” “至于我心中是否有恨有怨,这都没有意义。我只是一个景国来的质子,活着已经够累了,没有精力再去想其他。” 叶夕雾沉默着听着澹台烬说话,内心陡然涌起一种无力感。果然,被恶意环绕于他而言已经是寻常,如他所说的,如今的他一件坏事都没做或是还未来得及做,反倒是别人,总对他做坏事。 现在的澹台烬虽然说不上纯洁善良,却也尚算安分,假如他能一直保持这个状态,对她而言是最有利的。 “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似是觉得有些冷,澹台烬抬起手搓了搓。 他没有要和叶夕雾待下去的意思,毕竟他还没有满足一个欺压者想要听到受害者屈辱哀嚎的癖好。 “等等。”叶夕雾开口,她尝试着暂时摒弃心中对魔神的恨意向澹台烬释放善意,只是这于她而言太过别扭,斟酌着继续说下去。 “虽然……人生很累,但你要好好活着。活着,未来才有无限可能,或许后来的日子会好过一点也说不定,你说对吗?” 澹台烬狐疑,挑眉看了她一眼。 “若是你觉得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我也可以陪你。不要把事情都憋在心里,很容易憋成心理变态的。”不然就跟后来的魔神一样,动不动就杀尽仙门,开启同悲道,令人恨不得处之而后快。 她这厢在心里“惦记”魔神,那厢澹台烬却道,“像你一样吗?” 哈,什么像她?叶夕雾微微瞪大眼。她说的是魔神,怎么这词套回到自己身上了? 似是觉得她眼中不假思索的震惊有些好笑,澹台烬乍然微微一笑,弯弯的眼角让人知道他这笑容多多少少发自内心。 忽然见到澹台烬的微笑,叶夕雾回过神。原来对方说的是“叶夕雾”啊,她差点就以为自己被污蔑,不明不白地就沾染上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黑点。这时候她还以为“叶夕雾”与她本身毫无关系,只是来到五百年前阻止魔神降世中的一环。 如果没有记错,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澹台烬发自内心的笑容吧。略过“叶夕雾”做的一堆糟心事不谈,她真诚道,“方才你这一笑就挺好看的。” 不是那种无所谓的冷笑或是邪恶的笑,魔神的脸上从没有出现过这种纯粹的笑容。 “你要相信偌大的叶府一定不会全是讨厌你的人,假如你愿意多笑笑,肯定会有人愿意与你说话,并且与你亲近的。” 现今叶夕雾有心让澹台烬燃起生的希望,至于以后……她不会手软。可下一刻澹台烬的话语令她错愕,也令她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发堵。 “不会有人想要喜欢我,我也不需要被人喜欢。” 话语卷进亭外的风雪里,似是轻飘飘,又似沉重无比。 由此叶夕雾有意拉出的一条条令人心生希望的建议遇到这句话似是一冒头就遇到寒冬的禾苗,不堪一击霎时枯萎。也体现出了她勉强流露出的善意对如今的澹台烬而言,不过是另一种程度上的虚伪。 心中早已一片荒芜的人,仅仅一点滴水是不能改变什么的。 第一次劝人活着,奈何对方油盐不进,但这也不是他的错。叶夕雾有些挫败。 空气中久久沉默,方才还零落的大雪已经逐渐变大了,这次澹台烬已经不再询问叶夕雾的意见,转身就要离去。 还未踏出亭外的台阶,澹台烬听到身后传来叶夕雾急促的脚步音。 “这伞给你,就不用淋雪回去了。” 叶夕雾一开始在回廊上撑的伞现在被对方强行塞进了手里,澹台烬不由怔愣住了。 这次依旧是叶夕雾先走,她迅速跑进大雪里,而澹台烬愿意或是不愿意,他又一次目送对方的身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