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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一

    

零一



    我只觉得天摇摇落下,将燥热的空气压浓了。

    薄薄的白T恤衫被汗水浸湿,和靛蓝色的床单黏在一起,像海浪的边沿。我关着窗户试图隔绝热浪,但不愿拉上窗帘遮蔽泛白的日光,为了看窗外那棵并不高大的梧桐树。

    叶子不是强烈的墨绿色,是种被晒蔫的烂青,夹杂着黄,叫人看了打不起精神,可风吹来时,大片大片叶子摇晃的簌簌声却让我盯着它度过了许多个午后。

    陈风就要来了。

    我和他有两年没见过面,上次见好像是我初一他初三的那个冬天,过年走亲戚在爷爷家碰了一面。那个冬天格外冷,而那天的阳光例外得璀璨,把存了半个月还没化的雪照得一闪一闪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们站在院子里,许久没有看向对方,却始终处于同一个空间里,都没有刻意地先“退场”。后来目光实在不得不交汇时,也只互相点了点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仿佛彼此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准确说,是他先冲我点了下头。可能是因为我的眼睛被满地的白雪映得发涩,看向他的一瞬间水分覆上眼球,以致于他有一刹那的怔然,以为那是泪,所以才做了这么个交互的动作,像在问“你怎么了”。

    我当时只是机械地做了个回应。在和mama返程的路上,我望着车窗外连绵的枯田,回想了几遍那个眼神,才意识到他是在问我怎么了。

    那片刻我有些后悔,因为我也想问问他怎么了,我们为什么不说话。

    院子里有行李箱滚轮和地砖边棱碰撞的声音,我知道这时应该下楼去跟他打个照面,可身体迟迟没有动作,直到听见mama喊话催帮忙的声音,才起身往下走。

    “诶哟,你叫我好一顿喊!”mama把手中的一捆书要交接给我,另一只空闲的手往上指了指,“快帮你哥搬上楼。”

    我正要接过,书已被掂在了陈风的左手里,他右手还拎着黑色的大行李箱,在mama“你让她拿就好了,她又不是搬不动”的话语中,示意我去拿轻松些的包裹。

    我仰头看着他,感觉他比印象中晒黑了些,也比两年前的那个冬天高出很多,而后没有理会他的眼神,弯腰双手各拎起一大捆书朝楼上走去。

    书比我想象中要重得多,胳膊和肩膀的连接处被抻得发涨,捆书的白色塑料绳也勒得我的掌心生疼。

    我费力地上着台阶,陈风跟在我身后不得不放慢脚步,他搁下行李箱要拎过我手中的东西,我却紧握着没松力,咬牙快步又往上走了几阶,便听到了他不解的声音,“你较什么劲呢?”

    那声音沉而清晰,让我的身体顿了一顿,想开口回句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把书拎到二楼口处,再重新下楼往上搬,来来回回几个回合后,汗液从我的脖颈顺着背脊下滑,耳后的碎发全部被濡湿,脸颊也透出了潮湿的暗红。

    被汗水打湿的粘腻感加剧着人的厌烦,行李被搬得差不多后,我站在房檐的阴影下,听我妈和面包车司机打别,她想省五十块的搬运费。

    “你快差不多得了,你这就光给我们从车上抬下来,我都没让你往楼上搬。”

    “一开始说好了多少价就是多少价,你这个人真是!”那男的大手一挥,手中团着我妈刚给他的一百五十块,“一丁点儿信用也不讲!”

    “说好什么了说好,谁跟你说好了?”听到人家攻击她的品格,我妈更是火冒三丈,拉高的嗓门快要刺破沉闷的午后,在她想骂出些什么难听话时,搬完最后两箱的陈风,从楼梯上下来走过去拦住了她,站在了她和司机中间。

    “妈,我和他谈吧。”

    “还和他谈什么谈啊!”

    我看见我妈抬起了头,把盯着司机的凶狠目光转向陈风时,发了几秒的愣,好像心中又惊又疑。

    这是她的儿子。是吧?

    自己的儿子已经长这么大了呀……

    一向强势的她竟然肯流露出害怕的表情,但那害怕只有浅浅一层,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似乎是因为有了底气,面对司机时反而表现出了大度,一副不愿再与他掰扯的样子。

    陈风说自己渴了,我妈便着急去楼上倒水,她走后陈风补给了那司机五十,司机嘟囔着“这才对嘛”,陈风笑着敷衍他出了门。

    他关上院门转过身和靠着墙的我对视了。在蝉鸣声中,我定定地望着他,觉得他一点都不像我哥,和我记忆中的那个陈风没有什么联系。

    “陈风、陈叶   !上来吃西瓜!”

    楼上mama的喊叫声打断了我对他的探寻,午后已过两点,mama把西瓜摆上餐桌后,给我们倒了两杯冰大麦茶,就要下楼开门了。

    “你们吃完西瓜休息会儿”、“陈叶一会儿帮你哥收拾东西到房间去”、“你有什么要用的就问陈叶,她知道在哪儿”,她口中交待的话又快又密,时不时还会断掉忘了下句该接什么,想不起来便会不断地说“你看妈这个脑子简直是不中用了”。

    她将西瓜刀冲过水,摘下围裙对我说“你爸——”,刚说两字又噤了声,因为视线落到了陈风身上   ,于是改过了口:“你叔叔带着筝筝去她奶奶家了,筝筝奶奶啊身体老不得劲儿,有空就得去看看,晚上七八点估计就回来了。”

    她的语气夹杂着明显的心虚,正是暑假,哪天去她奶奶家不成,非要陈风搬来的这天见不着人影。

    陈风没表现出任何不适,只点了点头,积极地应了句:“好。”

    “诶。”听到回话的mama松了口气,两只手各压在我和陈风的一边肩膀上,欲言又止,犹豫了十几秒后,终于开了口,“真好,咱们一家人总算又在一起了。”

    听到这句话,家里静得只有我们三个人的呼吸声,我和陈风手中拿着的西瓜在流汁水,顺着指骨流向了餐桌,我们几乎同时去抽纸巾,手指便相碰。

    大概是mama也觉得尴尬,草草说了句“我得赶紧开门了”就踢趿着凉拖下楼了。

    楼下棋牌室刚开门不久,轰隆隆的麻将声便荡上了二楼,我埋头专注地吃着西瓜,直到他递给了我两张餐巾纸。

    “你叫他爸吗。”他手握着大麦茶,大拇指在上上下下地擦去杯壁上的水汽,凝着我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我将他试探性的口吻听成了质问,顿时涌上了一阵怒气,开口道:“我没你命好,不用改口也有人养。”

    说罢起身去卫生间洗手,没有用他递过来的纸巾。

    水龙头打开,哗啦啦流出的水是温热的,要等一会儿才会变得沁凉。我用凉水扑了把脸,又把脖子打湿,才感觉整个人透过口气来。

    我们的爸妈在我5岁,他7岁的时候离婚了。爸要他,妈带着我改嫁了,我知道其实mama也很想要他,但是没有办法。她和这个叫黄建的男人结婚后,生下了女儿黄筝,当然失望,他们后来也努力了很久,却迟迟等不来一个儿子。

    “对不起。”

    走出卫生间,陈风站在不远处向我道歉,我微微感到讶异,他应该不是个嘴软的人才对。

    耳垂上的水滴落在肩膀上,刚刚还堵在胸口的怒气像没来过,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也重,便问他“需要帮忙吗?”,并边说边把他带到了卧室。

    二层只有两间卧室,黄叔和妈一间,对面是黄筝的次卧,我住的地方原本是半个客厅。被隔出来的。现在被再隔了一次   ,用薄脆的木板又分出半个给陈风。

    “不用,你休息就成。”陈风搬着书往里走   。

    房间进门正对着一大扇老窗户,外面是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左侧靠墙放着两张木桌,用来写功课,右侧是两张单人床,中间隔着木板,床头各安了床帘,拉上后的两侧空间像用黑布盖住的鸟笼。

    “这张是你的。”我指了下靠门的那张桌子。

    “嗯。”他把书放在了桌角,环视了下这个将要共处的房间。

    “你的床靠门,我的床靠窗。”我走向窗户,坐在了床尾,又问了一次,“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他应着笑了笑,陆续把放在楼梯口的行李搬入卧室开始收拾。

    如果真想帮他整理,根本不用问话,问他只不过是让自己闲坐得更心安理得罢了。

    这个暑假过完,我升高一,他升高三,高三的书格外得多,围满了他的书桌,快要侵略到我那边。在动一动满身是汗的天气,他倒没有不耐烦的情绪,耐心地理着。

    我从后方安静地望了他许久,他背脊处的汗洇湿了布料,而从窗户射入的烈光也晒得我小腿发疼。

    实在坐不住了,我起身去了黄筝的卧室,把电风扇拎了来。

    “先插会儿。”我蹲下从书桌下拖出插座面板,通了电,“等会儿再还回去。”

    摁了开关,一口气扭到三档,风叶直吹向腰腹,凉得我颤了下,低头的瞬间,我和陈风的目光相撞。

    秒针走了两三步,我和他莫名地笑了出来。

    书页被吹得沙沙作响,陈风也没有调档,任由我们被风吹得眼涩,他在身边铺了张报纸,手指点了点压着让我坐下。

    笑过之后,才渐渐认出眼前这个人了。我坐在他身旁,感到我们的白半袖在胳膊处摩擦,便把报纸往远处拉了拉,身体也随之挪过去。

    而后我的双臂向后撑在了地板上,看着他尽可能地往桌柜里多塞试卷,忽然听到他问我:“你每个夏天都这么热吗?”

    我由此回想过去的每个夏天是怎么度过的,想着想着突然明白他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过得太不像话了吗?不然怎么连电风扇也要从别人的房间里拿呢?

    本能地想跳过不答,他却回头,目光直追上我的眼睛。

    “没有啊。”我答下他的话,撑着地板的手压得更紧了些,头向后仰,视线移至天花板,眨了两下后闭上,“是今年夏天太热了吧。你不觉得一年比一年热了吗?我看啊这个地球快完蛋了。”

    我尽力使自己这一系列的动作表现得自然,脑子里处处是无数个被热到翻来覆去睡不着的黑夜,还有他过分直白的眼神。

    闭上眼睛后那种怒气又袭卷来,委屈一概而过,反而想张口问问他:“所以呢?你是想说我过得不好吗?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又好到了哪里去了?不是照样没地方住,来到了这里吗?”

    “我带你去吃冰糕吧。”

    陈风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路,我睁开眼睛,看到他已站了起来。

    恍惚间仿佛看到小时候有次他放学,一进门就向我扑了过来,手里举着个化掉尖的甜筒,嘴里喊着——

    我记不太清了,也不想回忆了。

    “走。”

    我跟他说从家的后门走,这样可以避免下去一楼见到那些打牌的人,能省去好多麻烦。

    所谓的后门,就是从二楼洗衣间的晾衣露台处那个锈迹斑斑且隔三差五断阶的梯子上爬下来。

    从最后一节梯子上跳下后就来到了家的正后方,回头是一片不算太大的玉米地,横穿过去便到了主路。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玉米地里,拍拍手中的铁锈,躲避日光,应该说是走在我前面的他帮我遮挡了绝大部分的烈日。

    这片地我很熟悉,即使被茂长的玉米叶遮住视线,也能找到最短的路线,而陈风却丝毫不需要我来引路,上了主路也是如此,对去小卖铺的方向一清二楚。

    “你怎么知道在哪儿?”我们并肩走着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就这么大个地儿。”陈风注意地看着来往的车辆,添了句,“今天来的时候在车上看见了。”

    进了小卖铺后,他拿了两瓶冰雪碧,我站在冰柜前选要吃什么。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说,“多买点儿拿回家冻起来吧。”

    我摇了摇头,推开玻璃,“她会骂,你吃什么?”

    “她不会,你就拿吧。”他接过老板手里的塑料袋,让我装满。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又是相似的问句。

    陈风见我没有动作,便每样拿了几支,利索地付完钱后走出店外。他往我手里塞过那支我看半天的芒果冰棒,然后说:“她偏心。”

    听得我皱起了眉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陈风启开雪碧罐,也递给了我,试图用最平静的语调讲话,“我拿回去就不会有事,你不用担心。”他灌了一大口雪碧,把他的嗓子冰得哑了些,“他们都是这德行,我知道。”

    回去的路上我嚼着冰棒,没再说话,来的时候明明很快,返程的路却像被拉长了十倍,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冰的碎块滑到胃里,整条街只有我和陈风两个行人,犹如望不到底的荒漠,车辆扬翻灰尘疾驰而去,伴随了整日的烈日也不见踪影。

    我们精疲力竭。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陈风向我扑过来,手里举着甜筒,口中说的是,“小叶子,你快吃,要化了!”

    我准备接过,甜筒却被爸爸一把甩来的遥控器砸在地上,他骂着吵醒了他的午觉,mama嚷着我为什么不接好,脏死了!哥哥喊着是他没拿好,可他的话爸妈像听不到,直冲我吼道,“都是因为你贪嘴!”

    玉米地里冒出了一股淡淡的说不清来源的味道,头顶上厚重的云遮住了光线,遥远的南方狗吠个不停。是我们都知道的预兆。

    狂风摇醒了每一片玉米叶,我眯着眼睛躲沙子,有那么片刻想解下发带,让长发泼洒到风里。

    在向前吃力地迈步中,我看到陈风的半袖紧贴着身体向后鼓起,被吹成了张满的帆,他忽然回过身,对我说:“叶子,要下雨了。”

    风呼啸而过,我推开了他向我伸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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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算想起密码登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