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悼词
你在无数匆忙路过的人群中看见他未曾变过的,浅金色的发丝,在残年的钟声,在未融的春雪里,他穿着学生时代的衣服,提着一个破旧的布包,耳后别着一枝白净的梨花,正要跟着那个脸上横疤的老管事离开,喧嚣中他犹如一滴水即将融入粉墨中,风吹过他微翘的发梢,他带着你从未见过的笑意即将离开你的视野。 “路辰!”他回过头,你从人潮汹涌中奔向他,手中的花惊落一地,在纷飞的花瓣中,他恍若隔世不知在看向谁,暖光把那双青色的眼睛缀得发亮,像多少年前你曾吃过的未熟的杏果,无数人头簇拥着你,你正看见他那朵耳后的梨花被风吹离,飞过了万千的人海,不知飞向何方,又何时降落,腐烂,落叶归根。 这人群从很多年前到很多年后都不曾变过,世界是停止转动的,没有人回头,风那样大,吹不散爱人脸上的红晕,也吹不散命运的轨道和残日,却在此时吹开了他的鬓发和鸟儿的翅膀。 你伸出手,他的手腕只与你相差一厘米,他也抬起手,却如为你停驻又终将飞去的候鸟那样,永远错开了你的手,风穿过你的指缝,你身后是人们招呼熟人的嬉笑声和忽地变轻的风声,他的同学越过他,他米色的衣摆越过你的指尖,再也抓不住。 无数的人啊,他的同学,他曾经的家人,越过你,越过他,簇拥着一具躯壳,簇拥着他去即将蹉跎他一生的刑场,簇拥他去,第一次遇见你,他即将认识你,然后在剩下的人生里出现在你的生命又消逝在你的无意,他会将所有编成绳交给你,他是你偶然遇见采下却来不及做标本便已然腐烂的梨花,你的梨花,却飞不出这里终将死去。 那一瞬间你感到怅然若失,你无从想象他不曾出现在你生命里的生活,自那失足的鸟意外撞入你的心,他便如疾病般蔓延,你再也不想放他离开,他从此出现在你的梦里,你的天空,你的画作,哪里都是他,你又从未见过他,你饮鸩止渴,在无人处吻他照片,在寂静处唤他名字,他到底是朝晨将散的泡沫,风吹开他的笑意,在他即将被毁去一切时,你连一句别去都无法出口。 你的手颓然地放下,却在足以淹没这座城市的悲伤里感到一丝难言的期待,是啊,他将在两个月后与你相遇,六个月后与你相爱,你将吻他胸膛,他将为你唱戏,他也将在两年后与你再次重逢,带着你找不到的毒针,与你翻云覆雨,四年后死在后院里,到死也不曾回到他待了十几年的学府,你吻着他的尸体,为他盖上了眼皮。 那样卑劣的欢欣在你心中激荡,你在漱花般繁茂的回忆中落泪,那时你不知道他何时飞走,何时离去,只是知道当他拥你入怀时,你欣喜若狂,你任由他堕入深渊又亲手为他戴上镣铐,你几近癫狂,又虔诚地触碰着他高烧的额头。 你在哽咽中想象着自己吻上他身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伤疤,想说我爱你,出口的却是别去。 你等在原地,一直等到梦的浪潮褪去,伸手想去触碰他单薄的肩膀,却只触碰到一片冷湿,晨曦从窗的缝隙里溜进,你意识到雨季过去,春暖花开,而你的身侧,只有从他手臂拆下的绷带,一根沾着血的毒针,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清秀的两个字,快走。 你忽然明白他将毒针藏在哪,那毒针裹着皮革被他一针一线亲手缝进了他因为你在左手留下的枪伤里,那伤疤不知结痂多少年,如今却再次为了你,为了刺杀你,为了救你,被他挖开,露出粉白色的新rou,在你触碰时颤抖,在春天时再次愈合,但最后毒针还是被挖出,孤零零地等待腐蚀。你感到那个日子终究还是来临了,就像那声枪响,就像那风铃声。 你走出房间,再看到高高竖着的墙壁时,忽然想到他曾经描述的,属于他的故乡,那里的春天没有过多的雨水,夏日可以轻易用手接住,秋天叶子会泛红飘落在水中,冬日的阳光比这里的还要灿烂。 人们还未起床,街道尚且缄默,你望向墙外,竟在恍惚间看见小路的尽头不是广场,而是泛着银波的,无尽的大海。 那棵梨花树终究是要死的,在来年的春天,你在院子的角落里看到他蜷缩干瘪的尸体,死在泥土里,颈上正绑了十结的白布。 他没有死在战争和游行里,没有死在逃亡的途中,没有死在无数的苦难和人们黑洞的眼神里,却在落英缤纷的季节里,徘徊着,选择了自尽,和你母亲一模一样的死法,他的袜子雪白好似沾了泥土的梨花。 你摸到他冰冷的手指根部,一寸一寸,将那个他到死没有接下的戒指戴上。 明明很适合你。你看着那刚好合适的尺寸,梦呓一样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