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阴天
这座宅邸位于市区的中心,但要找到这很难,这里在那座最大的市医院院区的后面,一般人只以为后面是医务人员的住房,不知道藏了这么个宅邸。 它通体雪白毫无装饰,门前有条四米多宽的街道,却没有人走过,门旁一直有专人看守,往上看,会看见比其他房屋高一层的楼,像一座塔,一层一层的阳台环绕着,几十个哨兵站在那里端着枪,看不出有没有拉栓。 来者是一辆浑身漆黑的哑光的车,一直紧贴着墙,住房上抽烟的男人有意无意地望着那辆车,守门的人穿着西装,跟从车窗里探出头的人交谈,他表情严肃过会又转为略带奉承的笑,摇下车窗打开了门。 你下了车仅仅只是向四周望了一眼就盖着帽子进了门,今天是个阴天,你感到大衣像发了霉沉重又发臭,下属跟到门口时终于鞠躬准备离开,你带着些疲惫脱下外套,忽然听到那个你朝思暮想的声音在楼上响起。 ……太太在等你……你没理身边的下人,匆匆理了一下头发和裙子便上了楼,还未走的下属望了你一眼,你的鞋还没有换,只是听见那个声音继续说着家常。 最近有些不太平啊,打仗倒是不可能打了,但那些米啊,都不太买得出去,光在粮仓里被老鼠啃光了呀。你在挂了几副他人送来的字画的走廊里往上看,看见玻璃吊灯高高地挂着,听见他的声音在麻将声里显得似琉璃那样透明。 别说,那个管粮仓的梁先生啊,因为这事家里景气不好,那个梁太太本就舞女出身,背着他偷吃去了,他还给人陪酒呢!你越往上走,他的声音越近,你在满是彩绘的外国大家手笔的油画里斟酌着和他的第一句话。 他的音色没有变,只是说话方式变得圆滑了些,但总也学不会那些人那种抑扬顿挫的语气,你心想,他还是老样子,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学生出身,也许你那些各色的情人在暗地里笑话过他,他也许正被刁难。 ……那我后面给你介绍几个戏园旁的餐馆吧,做的一手好湘菜……你终于停在门前,停顿了一下,还是拉开了门,他坐在椅子上穿着西装,没有回头。 你一时有些愣神,这似乎是你第一次见他穿西装,你习惯了他包裹严实的风衣和女性化的旗袍,他穿得没有其他人正式,胸口别了一朵荼靡花[1],领子是欧式的像乳白的花丛,有点像他初见时穿的那件,你不知他是否是故意的。 他的发尾比以前短了许多,稍微有点挽起,他头发最长的时候及腰,现在只到他肩膀,但依旧比你其他男性情人要长很多,他鬓边梳了麻花辫,露出耳垂,耳洞里塞了小巧的用雕花的金色托底的红色耳坠,似乎是玫瑰红,显得典雅又浮华,衬着他青绿的似乎光辉流转的眼眸,你从未见过他戴这样艳丽的首饰,鲜艳得像他溢出的血,他忽然看向你。 他眉眼带着不加掩饰的惊讶和欢欣,像枝头上的鸟飞离,正抖下未融的白霜,你辗转喉间的寒暄,任何话语,忽然哑了般被埋进雪里。 晚上好。你名义上的妻子提醒你洗澡,省得让血腥味染了沙发,你只是看着他说话,他一时有些愣神,随后又眼神略带慌张地低下头,显得欲盖弥彰。 晚上好。他温和地笑着再次抬起头,连眉眼都在笑,你感到往事随着他的笑朝你涌来,他的笑你辨认不出是否真心,只是在那一瞬忽然很想吻那眉眼,越过所有人,像从前一样,你忽然记起以往他这样笑着希冀地看着你,是在索吻,他情欲还挂在眼角,像朱红的戏妆,迷离地看着你。 明天有空吗,夫人……先生?你听见自己说话,你妻子习以为常地摇头,带着一点落寞。有啊。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开心,你心想,又想到他生疏暧昧的回吻,他搂着你的肩,闭着眼不看你,既热情又含蓄。 你还想说些什么,但说不出口,全程你没有和任何除了他以外的人搭话,你把衣服放到他椅背,发现他是素颜,没有一点脂粉味,你看着他低垂的犹如蝴蝶纷飞的长睫,手抬起又放下,指尖蜻蜓点水般碰到他脸上柔软温热的触感。那我们,明天晚上见?你轻声地说。 嗯。他同样轻声地回答,指节轻轻地挽留了一下你离开的手指,你看见他空无一物的手指根部,几乎有些恍惚,让你有种冲动想在上面咬出一圈,但你知道不行,只是反过来重重捏了一下他的手指,你看见他惊讶的神情,这么多年以来,你再次觉得他像误入其中的鹿。 好久不见,母亲。你笑着吻上他颤抖的手指,撩了一下他发尾。 ……母亲?他因为这个称呼一晃神,回过头看见你不大情愿的脸。 此时大雨过了三巡,人们把展板晒干,在戏服里放樟脑丸以防虫子啃食,戏园又热烈地开张,他正要出门,却遇见了你。 你们拘谨地坐在同一个车厢,你看见他戴了一顶稍显秀气的女式礼帽,耳廓上夹了一对蓝宝石耳夹,他化了一点素净的淡妆,大概是因为要外出,他穿了一件长款正式的风衣将他除了套着直筒丝袜的小腿以外的所有身体遮得严严实实,内里是仿唐碎花的旗袍,上车时需要挽起一点下摆,他熟稔地往前倾身用土话招呼车夫,又转过头问你,是去和平饭店[2]吧? 是,你靠到椅背,露出为情人准备的蜜饯,他看了一眼稍微不自然地偏过头,转而继续和车夫搭话,你发现他涂了点水红色的唇影,晕在唇珠,他低垂着眼更加模糊了性别,像印在玻璃上的窗花,你忽然明白为什么他说话时车夫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一路上你们几乎没有任何交谈,他似乎是一点点学会了怎么伪装自己,他不再像你打猎时杀死的鹿,而是礼貌而克制,笑得淡然的,他淡漠似你曾见过一次的神像,又像被推下河的祭品,他坐在亭子里,柱子囚禁般围绕着他,人们谈笑间讨论起他,他仿佛要被献给邪神的妻子,端庄不曾有一句怨言。 你是去戏园看戏吗?你忽然出声,他转过头看见你抱着自己的背包缩在角落,忍不住笑了一下,回应了一句是。 看什么戏?他想了想,顺手将刚有些散乱的发髻用钗子别整齐,窗外正掠过几辆自行车。看武家坡,荒腔走板的[6]。 哎呀,我家那位也喜欢看那出啊。车夫忽然搭腔,你抬手示意让那人拉上帘子,单独和他说话。你……土话学得这么好?你带着些复杂情绪说道,他愣了一下转而笑着说,没什么的。 你念过大学吗?他含笑说念过,只念了两年。 你问他父母,他没正面回答,只说是上海的,你心想怪不得吃得清淡,你又问了几句,但他就像和你隔着一层窗户一样,无论你怎样在外或带恶意或只是好奇地敲打,他都状似不闻,你下了车,回望他,忽然看见他正望着旁边驶过的人,你难以形容他的眼神,不知是否掺杂了羡慕,不知是否装饰了人们的窗子,只是无端觉得如水般淡而悲伤,即将消散。 他眸子仿佛装了春日里的阴天,风将他发丝吹起,他站在原地,一直等到你彻底离开,天将要进入长夏。 [1]:花语末路之美,爱即将逝去。 [2]:和平饭店曾是东亚重要的情报交换中心。(注:我找不到文献了只记得有这个说法) [6]:《武家坡》讲述了出身高贵门第的妻子王宝钏独居破瓦寒窑十八年,在困顿中写下血书托鸿雁寄往西凉。薛平贵得信后告别代战公主急返长安,在武家坡前遇见王宝钏后夫妻相认的故事,这一折讲的是18年后薜平贵收到家书,一马离了西凉关,赶回寒窑见宝钏,王本是丞相之女,断绝家里关系下嫁,照顾一家老小度日,而如今原是乞丐的薜回来,却富贵得她认不出来,而薜面对苦等他十八年的妻子先想到的不是愧疚,而是宝钏是否还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