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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手中的东西,正色道:“人生自有定数,物破亦自有时。生死存亡,每一幅古画都有它自己的命运。临仿再造,特别是让已经毁灭的古画重现人间,那是乱天地轮回,夺鬼神造化之功,要折阳寿的。所以必须白冠白袍,作法祈祷,求神灵谅解。你没见我要那么多朱砂么,除了画画,还要画符。”看承安被唬得一脸将信将疑,丹青前仰后合,笑着跌坐在地上,一边揉肚子一边抹眼泪喘气:“哎——哎哟,王爷殿下……您怎么这么好骗?哎哟……”承安牙痒痒的就要冲上去,到底坐着没动,微微别开眼睛。这样灵动耀眼的丹青,几乎叫人不忍面对。不忍面对?承安为心中潜藏的念头震惊不已。强迫自己扭过脸,直面丹青,温文的笑着:“真淘气。我是大人,不与你小孩子一般见识。”丹青爬起来站好,正正经经的对承安施了一礼:“丹青年少鲁莽,殿下海涵。”承安十分配合的起身回礼:“好说好说,承让承让。”“殿下,等华宝斋的东西送来,所有前期准备就完成了。我需要闭关一个月,烦请照大哥送足一个月的日用品,每天的饭菜放在楼下就好。”“画画也要闭关,还是头一回听说。”“殿下若想了解进度,也请一个月后再来。”丹青语气郑重,“到时殿下也许会觉得有什么异样,不必担心,等画完成自然就好了。”送走一肚子狐疑的逸王,丹青走进暖阁,一头栽倒在床上,整个人仿佛已经虚脱,再没有之前活泼伶俐的样子。半晌,缓缓翻过身,满脸苍白疲惫,心中一点寒意慢慢渗透开来,直浸入五脏六腑。扯过锦被裹住自己,仍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三月里的无边春意都被重重阻隔在小楼之外。“贡品……碧桃——必逃……原来如此!”丹青越想越是心惊。这逸王赵承安当真胆大包天,竟敢伪造贡品,欺君罔上。也难怪他要亲自监工。事成之后,定会杀人灭口……杀人灭口……丹青闭上眼睛,想起那人亲切温柔,随和体贴,对之如沐春风。虽然早知道不简单,却原来这般心机诡谲,狠辣无情。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格格”声,凝神细听,竟是自己牙关不由自主在打颤。“不要怕,丹青,不要怕……”丹青伸出一只手,在自己胸口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东家和师兄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才把消息送进来,你一定要逃出去,逃出去……会有办法的……”三天后,东西都备齐了。丹青逐一详查一遍。看到最后一样,正是“华宝斋”新换来的鸽血红。石头研成的粉末,却带着血滴的色泽和质感。不过要得出最地道的效果,到时候还得拿鲜血调和。丹青想:“这不是假作真时真亦假,而是真作假时假亦真了。”屋子里多余的家具物品已经按他的要求搬走,作画用的东西铺了满地。却不忙收拾,盘着腿在平台上静坐了一天。第二天,继续。第三天,第四天……直到第十五天。一颗心慢慢收拢,渐渐沉睡。第十六天早上,起来睁开眼,看到什么收拾什么。完全凭直觉,目之所及,手之所到,一样样捡得飞快:色碟的顺序以白为首,依次是青、蓝、红、紫……黑色押尾,二三十个碟子密密麻麻摆在案前高几上。但是用的时候,手边绝不能超过三种颜色。砚台一共四方,分别用来磨不同浓度的墨,在书案最右侧竖着一列排开。青铜落地大笔架,各种毛笔二十七枝,按长、短、健、柔分类悬挂,一律湘妃竹杆,腰嵌银环。青檀纸在案上铺开,紫晶水滴镇纸分压左右。……全部收拾好了,丹青站中间四面看看,悠悠闲闲在屋子里溜达了一圈。掂量掂量这样,比划比划那样。觉着不称手了,挪个位置再感觉一下,直到一切恰到好处。忽然之间,每一样东西都带给自己一种新鲜的熟悉感,好像一个多年以来反复重现的梦境变成了现实——奇妙、亲切、兴奋、满足。这样特别的心情,一时无处排遣,于是走下楼来。正是三月暮春。入眼红深翠浅,水软山温。蜀州气候宜人,春天比别的地方更长一点。沿着湖岸慢慢走,几只彩蝶双双对对前后相随,上下翩跹。在湖边站一会儿,水中鱼儿三三两两成群嬉戏,左右流连。它们真快乐。它们快乐,是因为它们在一起。抬起头,玉兰树正含苞待放。每一个花骨朵儿都好似在渴望着什么,倾诉着什么。驻足低眉,桃花落了满地。那么多粉嫩娇柔的花瓣委在泥土中,一眼过去,已经黯然神伤。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丹青在桃花树下躺着假寐。草熏风暖,馨香袭人。偶然睁开眼,漫天花雨。以妩媚之姿纷纷坠落的花瓣,在春风中竞相放歌起舞:“须做一生拼,尽君今日欢”。——丹青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身体里慢慢萌动苏醒,而心灵竟然一下子探查不明。猛地坐起来,听见种子发芽的声音,听见花朵盛开的声音,听见果实落地的声音。有一点惊慌,有一点期待,有一点欣喜,有一点悲伤。丹青不知所措。求助般把目光投向远方。远方:夕阳西下。晚霞烧透了半边天空,万丈阳光却已经收缩成为金色的一轮,冉冉下坠。那些纠缠交错的感觉融汇成一股洪流喷薄而出,前尘后事中所有关乎此刻的片段刹那间一齐出现在脑海:是谁隔了雪白的栀子花默默凝视着我?是谁于我耳边留下欲说还休的叹息?是谁在小楼下停步回身,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是谁用难以揣测的眼神抹去了掌心的朱砂痣?一些更遥远更模糊的感觉随着这股洪流乘风破浪而来,终于变成栩栩如生的海市蜃楼在脑中显现,长久停驻。是谁的呢喃私语至今仍在密林芳草中回响?是谁的茕茕身影伫立花树下徘徊不肯离开?是谁的目光随山峰起伏,将思念送到天尽头?是谁的灵魂与时光同在,把四季留在我心中?——胸中一眼清泉,汩汩而出;天空忽降甘霖,潇潇而下。内外夹击,一颗心被充溢得鼓胀鼓胀,再也不得安宁。然而,那样壮观的滚滚洪流,最终却只化作两滴无声的泪水,消失在落花残红之中。早上,当晨光伴随着鸟语花香唤醒丹青,他站在案前,拿起了笔。隆庆十三年四月中。承安看着窗前的榴花,鲜红的花瓣随风飘散。想起这花别名“丹若”,顺便想起“藏珠小筑”里住的那个人来。算算已一月有余,不知道出关了没有,去看看应该不打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