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以贺你
第三章 何以贺你
同学聚会安排在大年初六。姜绯吹干头发,换了一套张晏月所说的“过年战袍”,化好妆之后又检视了一番自己新做的美甲,突然觉得好笑。 内里再多血窟窿和疮疤,外表看起来,也都是光鲜亮丽的成年人。 班花成了三个孩子的mama,幸福的笑脸上挂了两个大大的眼袋,晒娃的甜蜜便多少失去了说服力。学习委员大一大二打了两年游戏,差一点点就没拿到毕业证,现在是省城一家代账公司的会计,泯然众人矣。体育生早就发福了,考军校的自己开了公司再不提保家卫国。高中时的至交好友渐行渐远没了话题,原本的死对头却因为利益走到了一起。每个人都变了,但到了同学聚会上,每个人都熟练地笑着,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不咸不淡地聊经济、天气、房价和孩子的学校,嬉闹着互相劝酒,喊着“喝呀”、“新年快乐”一类的话,亲热得很,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过了这一天他们也许再也不会联系不会见面了。 姜绯是聚会的焦点之一。虽然她只在高一七班待了一年,分科之后就去了文科班,不过她性格开朗,跟七班很多人玩得好,分班后也经常回来串班。姜克远烂赌、奶奶去世这些事情,都是高中毕业之后发生的,没有人知道她是赌鬼的女儿。被人问起近况,她也只含糊地抱怨市中心的房子好贵又好吵,停车费每年都涨,去年刚分了手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对象云云。这些都是真实的,就和小詹被开除、生意不好做、钱不够花、微薄的积蓄远远不够买回祖宅一样,没有任何杜撰的成分。 抛开那些陈年老伤疤不谈,用外人的眼光来看,姜绯其实已经算是成功人士了,顶着“女强人”的光环,在聚会上显得格外耀眼一些。 徐奈东则恰好相反。他在另一桌,夹菜的动作很斯文,站起来跟人碰杯的时候也是轻轻的,没什么存在感的样子。桌上的话题不怎么倾向他,姜绯只能竖起耳朵,勉强提取出他刚读完博士,正在拼本校教职这几个信息。 ……博士啊。很适合他。 姜绯想。 吃完饭他们又转场去KTV继续喝,张晏月酒品不好,已经开始撒疯了。姜绯手忙脚乱,又要帮张晏月挡酒,又要抽空回客户信息,早就顾不上徐奈东了。她好不容易把张晏月托付给了林立心,忙不迭地跑出了包厢,给客户回电话。 “姜绯还没结婚吧?”陈锋见姜绯出去,像是随口提起似的问了句。 “没。”另一个男同学顺口答。 陈锋摇了摇头,不赞同之感溢于言表:“女人啊,还是要结婚安定下来,抛头露面的到底不像话。” 徐奈东坐在人群中,握着酒杯,只觉得陈锋的话刺耳,也没有说话。 杜浩歌倒是心直口快,立刻反驳:“你思想真是封建。都什么年代了,还不许女人赚钱比你赚得多?” “姜绯好像是在做销售吧?”又有人问。 “对。”陈锋皱起眉头,露出一点担忧的表情,“每次同学聚会我都怕她找我推销——销售嘛,都是从身边人开始下手的……” 同样是赚钱,进入职场之后,在同学会上也有鄙视链。自己开公司当老板的,当然是第一梯队;在大公司当高管,又或者是考公之后仕途平顺升职快的,也颇受人敬仰。反倒是做销售的,不管是卖保险还是卖房子,就算赚得再多,到底低人一等,因为人们对销售的印象总是这样——巧言令色,门槛低,会说话就能做,昧着良心赚身边人的钱,为了签单抛弃底线。 “……她好像还是销冠吧?啧啧,为了赚钱真是能豁得出去。” 陈锋意有所指,周围的人也跟着配合地尬笑几声。也有人心里嘀咕“豁出去也轮不到你”,不过男人是不可能为了这种模棱两可的黄谣跟同性翻脸较真的,再加上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年节底下,再出格也是一句“开个玩笑”就能轻飘飘揭过的事儿。 眼见着话题越来越不像样,徐奈东站了起来。他放下酒杯,掷地有声: “凭本事吃饭不low。见不得别人过得好、想当然地造谣污蔑才丢人。” 包厢大,充斥着唱歌的、聊天的、玩酒桌游戏的嘈杂声音,他们这边的小小闹剧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但是几个围坐在一起的男人,尤其是陈锋,面子上都有些抹不开。徐奈东知道再坐下去也只是扫他们的兴,识趣地走了出去,准备去外头吹吹风醒醒酒。 KTV里灯红酒绿,走廊灯光也晦暗不明,闪烁着暧昧的猩红。姜绯在外面打电话,脊背微微弯着,脑袋低垂着走来走去,对电话那头的人很是谦卑的样子。 “敏姐,我理解你的。……嗯,对对,我自己也是试了好久才有了宝宝,特别懂您的感受。……我们公司的技术是最先进的,这一点您放心。……敏姐,您现在做,技术已经很成熟了,不会像我当年取卵的时候那么痛苦。……当然啦,不过看到宝宝的笑脸,还有叫我‘mama’的时候那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我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了。相信我,这一切都值得。” 她说得真诚,语气亲热,不像是在推销,倒像是在跟亲昵的姐妹拉家常、分享经验,别说是电话那头的“敏姐”,就连徐奈东听了都要忍不住信她几分。他有些尴尬,意识到自己窥探了别人的隐私,正想走,姜绯已经转过身来看见了他。 她有些怔,愣了一秒,很快回过神来,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嘘”的动作,又指了指电话。那头的敏姐好像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姜绯看着徐奈东,慢吞吞地、心虚似的说:“……当然可以筛选性别了。敏姐你想要男宝宝还是龙凤胎?……嗯,好,那我明天下午去拜访,跟您当面说一说咱们公司的试管婴儿技术。” 挂断电话,姜绯垂下手,尴尬地冲徐奈东笑笑:“不好意思啊。” 她确实是不好意思的。同学们都知道她未婚未育,为了签单她可以随口杜撰一个自己做了试管生了宝宝的故事出来,这原本是销冠的基本功,不过如今被徐奈东撞破,颇有一种撒谎被抓包的羞耻感。更何况,用试管婴儿筛选性别在国内是灰色领域,真要计较起来,是不太道德的。 从刚刚的聚餐开始,姜绯便刻意收起了目光,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徐奈东。如今狭路相逢,少女见恋人尚可以因为羞怯落荒而逃,但成年人姜绯只能冷静克制,保持着基本的礼貌,目光也再无处躲避,终是看清了三十岁的徐奈东的样子。 徐奈东变得苍白了。高中时他经常踢足球或是打篮球,晒得黑黢黢的,一整个冬天都白不回来。但是现在,大概是常年泡图书馆和实验室的关系,他的肤色泛着不健康的白。他太瘦了。瘦的人不耐老,他眼角有些下垂,嘴角也一样,带着些苦相。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衣着也很清爽,一件罗纹半拉链针织衫,一条直筒牛仔裤,一双老爹鞋,就构成了全部。他全身上下都是国产牌子,连方才脱下放在包厢里的外套也是优衣库,更没有戴手表。他既不像那些西装革履的老总们,跟刻意打扮之后一身珠光宝气的姜绯站在一起也格格不入,像是富婆包养了小白脸。她揣测他要么是赚了很多钱刻意低调不露财,要么就是内心充裕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无论是哪一种,都衬得方才对客户点头哈腰的姜绯十分市侩俗气。 她迅速脸红了,怕被徐奈东嫌弃。幸好刚才喝了很多酒,走廊的灯也昏暗,不至于让她露馅。 姜绯不自在,但徐奈东的表情却没半点波澜。他意识到姜绯并不介意自己“偷听”到了她打电话的事情,很快松弛下来,微笑礼貌、客套,和煦如春风。 “你真辛苦,过年还这么忙。” 徐奈东真诚地说。 这是一个可进可退的寒暄。进一步可以分享更多工作的经历或是牢sao,也可以反过来问候对方的工作和生活;退一步则用一句“是啊我先去忙了”就能结束话题,是恰到好处的老同学社交话术。 社交。 姜绯心里冰冷一片,疑心是KTV的空调效果不好,外头的冷风倒灌了进来。 徐奈东根本没有不自在。喜欢才会不自在,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人,面对“老同学”,心里不会起半点波澜,又怎么会不自在呢? 他根本不在乎。 从头到尾,一厢情愿和心虚闪躲的,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