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隐语潺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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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嘉生日过完没多久就放了寒假,刘自颖收拾好东西,和室友道别,拎着大包小包一路出了校门。刘父前不久买了辆9成新的二手汽车,说要带着金丽荣一起来接她回去,就不用再坐大巴了。 刘自颖还未从宿舍出发时便通过电话,走到校门外还等了十几分钟,一辆黑色SUV才鸣着笛姗姗来迟,刘自颖没见过家里的新车,得用这种办法作提醒。车窗降下来,金丽荣和刘父喜气洋洋的两张脸望过来,久等的不耐烦情绪都被怼没了。 带着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浅笑,刘自颖和父亲一起将行李放到后备箱,发现里边已经堆了不少红色、黑色的塑料袋,鼓鼓囊囊的。看来他们先前是在街上办年货,再加上车多拥堵,才来迟了。 “特意选了空间大的车,好装东西。你妈死活不让我买皮卡。”刘父发动车子,对着后座的刘自颖似是抱怨地说,脸上却是笑。金丽荣没听出他隐藏的喜悦,立马在副驾驶坐正身子发作:“丑得要死,你好意思开到街上来?” “哎哟……我们本来就不是城里人,在乎那些干嘛?开再好看的车人家也瞧不起我们的。” “你看看,你爸就是这么没志气,自甘堕落!” “我哪……我这叫有自知之明!” 金丽荣对刘父没办法,转头想把刘自颖拉过来加入战局,可惜女儿只是望着她笑了笑,没有作声。金丽荣看她面上疲惫,也就打消念头,叫她好好休息。 没过一会儿,她又捣鼓着连接上蓝牙,三人就在烂大街的情歌金曲中往家的方向悠扬行进。今年过去,往后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 乡间的生活要比城市里简单太多了,又清净,吃饭也不用来回跑大老远,时间利用的效率就很高。刘自颖特意买了几本习题资料,每天吃过早餐之后就泡在书山题海里一整天,她要趁寒假将这个学期的知识巩固一番。 因为是在文科最好的班级,从前总是遥遥领先的她在多次大小考之后也渐渐感受到了威胁。她家庭没有那么好,又没有艺术技能,由不得自己松懈片刻,只能把握机会“弯道超车”,这是班主任总念叨的,刘自颖听得烦,却还是记到心里。 其实她打心底还是有些嫉妒舒嘉。这奇人平时学习懒散,关键时刻又能凭着股莫名的冲劲儿直接排上班级前几,以一种浑然不在乎的可恨姿态拿了别人日夜奋斗都没能得到的东西。 刘自颖有时候会忍不住赖到天分、家世上,可这种想法一点用处都没有,毕竟不能靠这个改变自己的出生,反而徒增烦恼。况且她也不想怪罪父母,他们已经尽最大努力去培养她了,还能怎么样呢? 过年之前,刘自颖带着点心吃食去了黄秀华家里。她特意选在下午去,因为这个时候黄秀华的兄嫂一般不在家,只有她一个人。 庭院和里屋的大门都敞开着,院侧有一小畦菜地,蔬果的枝叶都打着蔫没精神。刘自颖提着东西走进去,站在堂屋里喊了几声,没人应,只在西厢传来些细微的动静。她往那边走过去,就看见黄秀华斜倚在窗边的破旧小榻上。 事情发生四月有余,“傻子婆”已经显怀,薄毛衣下的小腹微微凸起。刘自颖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声,但她像是没听见任何动静似的,只专注地搅弄着手指上的一根毛线玩。毛衣在不同的人身上穿了很多年,袖口都脱线了。 “秀华jiejie。”刘自颖坐到她身边,轻声叫她。秀华没应,也没看她一眼,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刘自颖只得伸手覆上她肩膀摇了摇。“秀华jiejie,我来看你了。” 黄秀华被她打扰,嘴里含混地嘟哝着,终于撇过来痴怨眼神,嘴巴也孩子气地撅着。认出来是刘自颖,她眼里迸出来惊喜,“啊啊”叫着对刘自颖笑,显然是很欢迎她。 “我给你和宝宝带了好吃的。”刘自颖也笑了笑,低头拿过袋子,从里边拿出来一盒椰蓉酥和一袋话梅。她拿不准秀华喜欢什么口味,就甜酸各买了几样。 秀华知道她手里是可以吃的,躁动地拍了拍膝盖,却没敢自己伸手来拿。刘自颖打开盒子,捻起一块雪白的酥糕喂到她已经张开的嘴里。秀华一口包住,满足地笑眯了眼睛,眼角可爱地弯起几道细褶。 一连吃了三块,秀华嘴角都沾上了残渣,刘自颖伸手给她擦去,安静地看着秀华。 那件事情发生没多久,秀华的哥哥就为她在村里讨公道,说要是那腌臜不给生活费来,他就带着meimei去把孩子打了,然后报警抓他的人。张生实在无奈,加上那傻女人肚子里毕竟是自己的种,且万一打掉的是个儿子,那就造孽了,最终只得妥协。老婆小芸跟他彻底闹翻,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至今没再搭理张生。 可谁都知道秀华哥哥不是真的心疼她,只是为了“讹”钱,meimei有了身孕,依旧对她不管不顾。嫂子给秀华喂饭吃,也只是防她饿死,一尸两命。秀华和肚子里的孩子平日里根本就没什么营养摄入,到现在还是瘦巴巴的,只有腹部隆起来。 金丽荣带头和村里的几位女长辈商量着轮流给秀华送吃食,若是谁家里杀了鸡吃,就给她送些汤饭。这事是刘自颖央求的,条件是期末考试她得排进班级前十。这对刘自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知道母亲只是走个别扭的形式挽面子罢了。 黄秀华应该是不太喜欢吃话梅,只顾着吃椰蓉酥和蜜饯。刘自颖看她这样,心下一松,想着下次是不是得买些辣口的,又觉得自己太迷信,这种事还得是医院才查得出来,民间俗语再怎么样也只能作玩笑话说说。 刘自颖帮秀华把剩下的零食都归拢好,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到橱柜边,打开柜门把袋子放进去。“秀华jiejie,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她往堂屋走去,却被秀华扯住衣袖。 她不明所以地转回身子,秀华倾身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亲,眼神里满是温柔,下一秒却又傻笑着转身要回榻上,有些害羞的样子。刘自颖呆在原地,眼睛里泛上来湿气,她上前几步抱住秀华,侧脸贴在她温暖的后背上,听那里传来的模糊而不明意义的振动。 “秀华jiejie,你要好好的。”她最后说。 大年夜前一天三人就简单收拾行李和礼品,出发去临近镇上的另一个村子过年,刘自颖的爷爷和大伯住在那里,算是主家。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是爷爷分给刘父的,刘自颖出生没多久就推倒了原来的矮平房,修缮成两层小洋楼。 刘自颖一直不喜欢过年,就是因为每次都得去那个老古董家里。爷爷封建顽固,重男轻女,当初哥哥出事,他就遣派奶奶几次三番催促金丽荣再生个男孩:“家里没个男娃怎么得行?” 但金丽荣和刘父都没有再生的意愿,反复拒绝。爷爷气得发了好几次脾气,而奶奶总是拐弯抹角地骂儿媳妇不贤惠,金丽荣也不是好惹的,次次反唇相讥,闹得很不痛快。连带着刘自颖也不受欢迎,两个老人对她总是不冷不热的。 不过刘自颖也不稀罕,她本来就不喜欢爷爷,对奶奶也没多少感情。说起来还有些好笑的是,整个家族只有刘自颖争气,有望成为家里第一个大学生,其他的都是歪瓜裂枣,读不成书。 因此金丽荣总说刘自颖还好是遗传她,没沾上老刘家的白痴基因。“我们阿影怎么就不行了?不比你们家那几个没出息的二流子强多了?”刘父听了也是敢怒不敢言,虽说拂了面子,却不能为反驳说自己女儿的不是,再者,金丽荣说的是事实。 刘家还是同往年一般热闹,刘自颖远远就听见里边的声音,颇有些不情愿地踏进院子,脚步也拖泥带水的。刘父提着东西兴冲冲走在前边,金丽荣紧随其后。 奶奶生了四个孩子,刘父行二,其后还有三姑和四叔,再加上一干子女侄孙,男人们聚在堂屋里吹牛皮,小孩子也吵吵嚷嚷的。刘自颖跟这些人不亲,只有个堂妹看见她,还主动叫了声“jiejie”。 硬着头皮囫囵打过招呼,刘自颖就往后屋去,中间穿过厨房,又跟备饭的奶奶和伯母寒暄般糊弄几句。终于在后院的秋千上坐下,刘自颖倚着秋千绳长呼一口气,空中结起白雾。 屋内的喧嚣隔了几道墙,传到这便所剩无几了,刘自颖闭了眼睛假寐片刻,手机振动起来,她立刻睁眼去看,像是一直在等着这条消息似的。 “你到爷爷奶奶家了吗?” “到了” “在干嘛呢?” “坐在后院秋千上” “还有秋千呢?” “嗯嗯” “我也想荡秋千,好久没玩过了” “公园里有” “好吧” …… 和江元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等金丽荣来叫刘自颖吃饭的时候脸都已经笑僵了。她想着可能是因为太冷,使劲揉了揉双颊,给那边发句“我去吃饭了”,将手机收进口袋里进了屋。 两人一直到晚上才又集中聊起来。刘自颖洗过澡钻进有些湿冷的被窝里,侧躺着缩成一团,抱着手机慢吞吞地打字。江元璨给她拍了张照,手心里是个剥了一半的橘子,黄澄澄的。 刘自颖看见照片背景里光是纹路就透露着一股奢华气息的光洁地板,如水般倒映着金碧辉煌的灯光,又侧头望了望顶上的刮钙天花板,心里沮丧得不行——她家的天花板还只刮了层灰扑扑的水泥,只有房间铺了最不起眼的白地砖,其他地方都是赤裸的水泥地面。不过夏天踩在上边也挺凉快就是了。 “你要睡觉了吗?”可能是看她半天没回复,江元璨又发过来一条消息,刘自颖只得暂时放下那些杂乱的念头。 “没有,现在还睡不着” “给你看个东西” 江元璨很快又发来个视频,刘自颖调低手机音量才点开,视频开头是一片黑擦擦的,随后是“哧”的一声,从边缘闪上来一簇虹光,刘自颖认出来那是烟花。 “小孩今天就忍不住玩起来了” “小孩”是江元璨的侄女,陪着小朋友玩了将近一整天,江元璨跟报告工程进度一般,两人玩了什么、吃了什么都断断续续地发给刘自颖。 “家里的小孩子也在玩烟花,没什么的”楼下已经不时传来“刺啦”声好一阵了,伴随着欢声笑语,刘自颖听着,不知为什么有些失落。 江元璨可能是陪小孩玩去了,半天都没回消息。她发呆似地盯着聊天框,直到手机自动锁屏黑幕,心也慢慢冷下去了。 就在刘自颖昏昏欲睡的时候,手机振动一声,屏幕又亮起来。她困倦地拿过手机解锁,新消息是一张照片,江元璨蹲下身子抱着圆润可爱的小女孩,另一只手拿着根正绽放的仙女棒,在温暖的光采中看着刘自颖笑得一脸灿烂,眼睛亮晶晶的。 “晚安!” “下次得和你一起玩烟花!” 先前的低落一瞬间烟消云散,屋外也早已安静下来,一派冬日的祥和静谧。刘自颖的嘴角化开一抹甜蜜的笑,在已经变得暖洋洋的被窝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屋子里就闹腾开了,刘自颖被吵醒之后干脆起床洗漱,然后回到房间掏出单词本开始背。这个房间虽然平日里没人住,也堆放了不少杂物,不知道是拿来做什么的机器上铺了层灰,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 金丽荣中途来给她送了早餐,是大伯母煎的鸡蛋薄饼,喷着nongnong的葱香味。学到将近中午的时候刘自颖带着碗筷下楼,径直去了厨房,奶奶她们在做午饭,整个屋子雾气蒸腾、香气四溢。 刘自颖才将碗筷放进水池里要洗,就被大伯母夺走,佯装嫌弃地赶她出了厨房。走到客厅又被拉过去答长辈的话,全程心不在焉地说了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四叔说她这么安静斯文,一看就是读书的料。众人听了就都笑起来,搞得刘自颖面颊薄红。 好在很快就到了正午,刘自颖帮忙摆布碗筷,其他人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坐好,等着吃年饭。女人们从厨房带着热汽出来,各式菜肴端上桌,像莲叶挤满荷塘一般,一碟压着一碟。 江元璨又发张照片过来,她已经开始吃饭了,碗里堆得山高,把米饭都给淹没了。 “我也要吃饭了” 刘自颖打字过去,又拍了张自己坐着的照片,末了却取消了发送,在金丽荣的眼神示意下将手机收回口袋里。 饭后在外边晒太阳嗑瓜子,金丽荣叫刘自颖少玩些手机,对视力不好,还耽误学习。刘父喝了酒,大着嘴巴说,反正是过年,就让她放松放松。金丽荣白他一眼,懒得理这个醉鬼。 刘自颖闲来无事,就沿着田间小路散步消食,冬天的村庄一片平坦,农田里都是交错凌乱的枯褐色杂草,踩在脚下敦实绵软,发出干涩的摩擦音。 她端起手机拍了张照,第一下没拍好,画面歪了,又比对半天地拍了第二张,这才满意,退出相机又不知道发给谁。她不想让舒嘉和江元璨知道自己是农村人,虽然她们可能早就猜到了,毕竟学校里选择寄宿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农村的学生。 其实就算是城里人也会在农村过年,一张这样的照片根本代表不了什么。自卑心作怪,刘自颖压根没往那方面想,只是一味地庸人自扰。 不知道江元璨是做什么去了,一直没再发消息,刘自颖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反复输入好几次,都觉得这些话太无聊,又一一删掉。 电视里在预热春晚,主持人请来即将出演的明星艺人,一唱一和地介绍着,又不肯说得太明白,一定要留悬念。刘自颖望着里边变来变去的画面出神,不时有小孩子风一样跑过电视机,晃得人心生烦躁。 连刘父也看出来她不在状态,问她是不是人不舒服。刘自颖以此为借口,上楼去睡了一觉,睁眼的时候已经夕阳西沉,天色昏暗。她做了几个不清明的梦,醒来之前她还在梦境里的田野走路,没个尽头。 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手机,两个多小时过去,锁屏界面还是一片空白。刘自颖点进软件去看,只有几个订阅号的红点。她点进某人的聊天框往上滑,倒着把聊天记录又看了一遍,突然觉得是不是自己不会聊天,弄得江元璨不愿意搭理自己了。 可她又不能直接发“我想你”,想了半天,也学江元璨那样报告: “我睡了一下午” 对面几乎是秒回: “昨晚没睡好吗?” “昨晚睡得挺好的,可能是被吵累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刘自颖数清楚11个“哈”字,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还要“哈”这么多下。 “我今天下午好惨,被几个小孩掰扯坏了” “你这么受欢迎” “哼哼 那当然” 刘自颖看到这句话,脑海里浮现出江元璨得意洋洋的脸,哑然失笑。 “你确实很招人喜欢。”刘自颖在惴惴的心跳声中打下这句话,还没发送出去,江元璨就说她得去帮忙了,之后再聊。她只得全部删掉,最终发出去的气泡里躺着个孤零零的“好”。 下楼的时候刘自颖正碰见来叫她的大伯母。 “阿影,我正要叫你下来吃饭。”大伯母站在楼梯中间的平台上,笑着对她说。她正不知回答什么,大伯母又问:“好些了吗?你爸爸说你刚才有些不舒服。” “睡了一觉,好多了。”刘自颖赶忙瞪着眼睛点头,答完话还憋出来个笑容。 “那就好,走吧!”大伯母看她这样,心里觉得她乖巧可爱,亲热地伸了手拉着她一起下楼。刘自颖被她这样亲近,手腕处热热的,脸上也有些发红。 晚饭甚至比中午的时候还要丰盛,一旁的电视放着节目,橘黄顶灯开着,觥筹交错间倒也衬出几分过年的热闹。吃过饭之后小孩子们就迫不及待要出去放烟花了,刘自颖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堂妹迈着小短腿蹭过来,期期艾艾地叫她: “阿影jiejie,今天你来带我们玩烟花吗?”小姑娘听大人这么叫她,也学着在“jiejie”前边加个“阿影”,有点儿不伦不类的。 “好啊。”刘自颖站起身跟着她走出去,原来外边几个小孩都巴巴地等着她呢。接过她们递过来的打火机和烟花,一个一个地点燃发出去,自己也拿着一根“刺啦”闪着光刺的烟花在空中甩着玩。 最后只剩下一根,她们都说让阿影jiejie玩,刘自颖也没推辞,几张可爱的小脸聚在周围,期待的面庞被迸出来的火花映得绒绒的如奶油一般,她掏出手机小心翼翼地拍了张照发出去,江元璨很快就回复了,刘自颖看见她发过来的话,霎时心乱了,脸都红透。 江元璨居然说她这是“宝宝带宝宝”。 几个大人也出来了,给小孩们放立在地上的喷泉式烟花和炮筒烟花。刘自颖双手插兜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空中闪过去五光十色的星星点点。 “阿影jiejie快来玩!”大着胆子的堂妹把她拉过去一起疯跑,刘自颖被热乎乎的小手牵住双手,在院场里围着盛放的烟火跑,小孩们兴奋地大叫着,她也忍不住随她们笑起来。 电视里开始倒计时的时候邻里的烟花早就放起来了,空中不时传来闷雷一般的声响。刘自颖掐着点给江元璨发了“新年快乐”,没想到对方一个电话打来,让她慌了手脚。 “……喂?” “新年快乐!” 江元璨大喊了一声,电话那边吵吵嚷嚷的,还有人问她在给谁打电话。江元璨没回答,刘自颖也没出声。 她们俩都忙着傻笑,说不出任何话,只有心跳诉说着无声的隐语,心间像有温热的小溪流过,情意潺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