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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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长的手指一遍复一遍地拨弄着琴弦,酒吞闭上眼,让五感和直觉都慢慢地沉入自己的身体。 他的手机和茨木的并排摆在桌上,时间都诡异地定格在3月1日9点04分。 一阵风在门窗紧闭的屋中旋起,拂过地板朝酒吞脚下扑来。 门外的鬼葫芦警觉地吠叫起来。 酒吞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落在左面的墙上,头顶的灯光不知把什么东西的影子投在上面,拉长的阴翳像一个人形。 指尖不动声色地拨出最后一个音节,直等余音消失,酒吞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来多久了,时?” “从你发现的时候。”墙上的黑影回答他。 “所以,祂在挣扎么?因为本大爷的呼唤,而你也是为此而来?”沉静如初的紫眸说这话时幽深地闪烁了一下,透出暗涌的情绪如海啸般铺天盖地。 他没有理会对方闻言后的一瞬僵直,又接着提醒祂:“让茨木痛苦的人,你见过祂们的结果。本大爷可以让你干脆利落地消失,也可以让你翻倍偿还。” 酒吞说的是翻倍,而非等价。 在这件事上,他甚至不想顾虑混沌的规则。 黑影的面目全然是看不清的,眼下却分明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神情:“最后的对决只能有一个胜者,此时此刻,你在乎的竟是这个?” “时,你以为本大爷不知道这场‘游戏’是你搞出来的把戏么?你甚至告诉空,祂们的自由意识都很卑微,不配掌控一个维度。”酒吞平静地、一字一字地重复出他在“时间旅者”的记忆里听见的对话。 他意在告诉时,你那段得意洋洋的自白本大爷已经全部听过了。 黑影懊恼地轻颤了一下。显然,祂原本没有打算让这样卑鄙的一面轻易暴露在酒吞面前。 酒吞盯着那道狭长的黑影,以淡漠的口气对祂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那段话作出了评判: “如你所说,你的自由意识又配得上时间这维度么?你算计、欺骗、靠洗脑人类来阉割他们的眼界,让不可控的命运跟随你的意愿发展,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盗取时间之名,而非运用时间之实,你和你口中卑微的自由意识又有什么区别?” “我是时间的意识,与时间的维度一体,我至少不是时间腹中的寄生者!”时顽固地争辩道。 “可是时间终归是线性的。线性的时间,抛弃一切过往,对万物不起分别,既不会教唆放下也不会教唆执念,更不会教唆众生相信循环。”酒吞感到荒谬地低笑起来,一语戳破了祂的底气,“在线性的时间里靠循环的方式苟活,你还说你不是时间的寄生者么?” 酒吞自始至终用他最熟悉的人类的语言驳斥着面前的“种子”。 瓦解一个意识的最强之力从来都不是禁语和言咒,而是指向自我的怀疑。所以,他根本就不需要策动语言之外的力量。 一如酒吞的预期,黑影的轮廓不安地摇晃了两下。祂发现,在酒吞一席平静的质问中,祂竟找不到一个着力点来圆上自己。 而酒吞又接着剖析起了时的恨和执念: “你对空说,你恨混沌背叛了你,你封印第十四人是为了让这世界不再毁灭,可是本大爷怎么记得你的恨来自时间之始呢?要是没有第十四人在时间之始的决断,这个世界从根源上就不会开启,你若恨祂,更应该恨这世界的存在,若执着于这世界的永恒,反倒应该感谢第十四人吧?” 揭示出来的矛盾再一次料想之中地截断了时妄图辩驳的语词。 酒吞哼笑一声,下了定论: “你用仇恨来把欲望包装得合理,让你的执念看上去因果具足。可是说到底,你既不想这世界开启,又在它开启之后奢望得到它的全部,既不明白自己是谁,也早就混淆了爱恨,从头到尾,你都只是一个虚假执念的傀儡罢了。” 黑影不知被戳痛了什么,露骨的愤怒登时爆发出来:“十二维度从时间之始被信仰背叛,这恨意如今只有我还记得!我即便是为不甘而活,也比那些浑浑噩噩的意识强上百倍!” 酒吞不紧不慢地放下怀中的吉他,站起身,抻了抻筋骨。 “这样啊。”他说,“看来,当初是本大爷成全错了。” 时间之始,十二维度献祭自身的全部,以求禁忌的开启。祂们说:禁忌与未知不可以被阉割,否则诸维就构不成完整的混沌。 虚无的尽头,一个醒着的意识读懂了这份不满。 祂看见了一些有趣的可能性,于是回应召唤,一步一步自虚无深处走出来——这画面落在诸维眼中,就是第十三人的降临。 禁忌的气息因此弥漫于时间之始,也被注入了后来的轮回和宇宙之内。一直以来,诸维和众生都以为所谓禁忌就是来自虚无的力量。 然而酒吞知道,最初的答案并非如此: “万有之外是谓虚无。虚无被定义的时候,就已经摘除了你们渴望的全部——稳定,恒久,丰饶,真实——来自虚无的力量只会瓦解这一切,唯一的作用是把万有推向湮灭和回归。所以说,本大爷看不懂你们。” 祂明明带来了一样更有意义的东西——混沌的第一个主观选择。 第十三人选择回应,第十四人选择新生。这曼妙的随机性和不可测定的结果统统属于一个名为“意识”的概念——这概念存在,便是整个混沌苏醒着的证明。 只不过在时间之始,混沌的意识是与诸维隔绝的,独自封藏于虚无之内。冥顽之物存于万有,混沌的意识藏于虚无,也因此,诸维才会与生俱来地认定:混沌无识。 真正的禁忌恰恰是混沌的意识。 意识可以赋予诸维真正的意义,使祂们被感知、被依存,从一成不变的定义中释放,通过一次又一次随机做出的选择参与到混沌无穷无尽的变数之中。意识也给了诸维眼睛,使祂们洞见自身内外万象的运行。这是一种有趣的内观,假如没有那场召唤,这样的视角只为混沌所有。 不过,混沌从来不会单纯地给予,回应召唤而生的第十三人,仅仅带来了混沌意识的第一个部分。 万有能裂变出多达十二个维度,蛰伏在虚无里的混沌意识也非孤存。混沌为数不多的本质之一就是剖裂,毕竟,剖裂的混沌才诞生了熵。所以混沌的意识最初也是割裂而共生、制衡又相向的一对。 这对意识因对方的存在而睁眼,无始无终地对视,以彼此为宿敌又从彼此身上获取极乐。祂们不可抗拒地相互追随,所到之处从来不会丢下对方。 如此的两个存在,自是不可以被单独召唤,也不能够独自降临。 因此,第十三人应允召唤、将自由意识复制给诸维各自的视角的时候,也命定般地带来了第十四人。 第十四人不满于万有之内的局促,于是引动虚无之力击碎了初始万物,使诸维和自由意识深度融合,并裂变出无数细小的维度和灵魂。 自此,混沌于万物之中睁眼,不论神明、人类、阴灵或蝼蚁,都承载着混沌的视角,也掌握着混沌之中每一个微末的抉择。混沌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于万物,并用万物的眼睛凝视自身。 酒吞徐徐道出这一切,叹了口气,告诉时: “你从第一步就走错了。你早已不是维度,而是混沌的意识从时间的视角睁眼的‘副本’。可惜你的意识镇不住你的视角,反倒被奴役了。你看见时间相对于混沌的渺小,认定这是你身上永恒的失败,从此贪慕权力、执着于无意义的禁忌,还把这种执着当成信仰。” 时本来可以拥有最大的从容,看尽轮回瞬息万变的一切、以至高的智慧巧妙地降临并参与其中。可如今的祂,终日视虚无为敌手,竭力控制和算计着“弱小”于自己的存在,蝇营狗苟,面目不堪。 不过酒吞终究没有义务纠正祂。 每一个自由意识都是复制于混沌的独立个体,“虚无种子”就算是最初的母版,即便代表着混沌的本体,却并没有包揽万物的责任。 “虚无种子”唯一的义务,是以混沌意识的名义迎接那些被错误提出的对决。 “本大爷记得,‘时间的自由意识打算统治混沌’,这是你亲口承认的。”收敛起方才全部的耐心,第十三人的锋芒从酒吞周身愉悦地散射出来。 时在茨木面前不小心承认的话,成了一纸向着第十三人的战书。 而酒吞,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名正言顺地大开杀戒了。 他抬手打了一个响指,无尽的血雾便从周遭升起,漫过房间地板、吞没四壁,直到整片异空间都被未知未定的虚无湮没。 时的影子被实形的血红卷住,涌动着胶质光泽的无形之色勾勒出祂的边界。 虚影本来无法捕捉,可当千万条“发丝”利刃般地横切过去,祂竟发出了痛苦的哀嚎。翻涌的赤色流质间,生生置换出来一团淤黑化实的形状。 未知的禁忌浮动在酒吞掌心,此时此刻,现世的时空消弭,他也再无顾虑。 他以此身承载着虚无的全部,稍一动手指便能让时间付出等同于祂的狂妄的代价。 然而,这种收场对卑鄙之徒来说好像过于潦草了。 就在时做出最后一线挣扎的时候,凛冽的杀意戛然而止。血雾莫名地四散开来,竟好端端地将祂归复原位。 “你……到底想做什么!”时像一只被巨蟒卷住的灰鼠,狼狈而颤抖地发出抗议。 “本大爷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要是不告诉你,你会死不瞑目的。”酒吞轻笑一声,再次用人类的语言开口,道出了一处被时忽略的关键,“你不会忘记吧?茨木那天是当着你的‘时间旅者’的面从桥上摔下去的,他跟那家伙碰面是他坠桥的因。可是循环开始之后,你的‘时间旅者’居然等在桥底下直播他的死亡——你觉得茨木在循环里是被谁推下去的?” 酒吞话音落处,时从背脊深处陡升一股恶寒。 一个荒诞的答案不经细想就跳进了祂脑中:茨木的那副空皮囊,在每一个异空间里都是自己跳下去的。 这种答案对时而言,无异于人类眼中的灵异事件。然而时却不得不相信这其中真的另有玄机。 毕竟,当时吞噬了空以后,现世的时空就发生了碎裂,变成了无数异空间里无限循环着的3月1日。 所有维度都被切碎,众生的灵魂和意识也因为拆得细碎,每一个碎片都开始机械地、循规蹈矩地重复行为,除了酒吞和“时间旅者”。只是,时根本就没有主动促成这一切,这些都是祂吞噬空以后,试图融合空的过程里发生的意外,或许因为空的肚子里还封印着一个危险的‘虚无种子’。 时始终都没能为这种碎裂找到一个完美的解释。 然而,酒吞好像已经先于祂知道了答案: “茨木的意识一直活着,没被封印也没被融合。本大爷亲眼看见,每个异空间里的他都在思考——他从桥上跳下来是为了重置时间,本大爷撞见这一幕之后,下一个早晨就能把他留在家里。可是总有本大爷一早起来就动了异空间‘门’的时候,他怕本大爷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所以设定好了循环开始的场景:厨房里永远有他亲手做的早饭等本大爷去吃,咖啡是热的,电影也挑好了,不管他在还是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