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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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碍挖掘的碎石深扎在泥土里,茨木的手一次次被撞得发麻。枯草勾红了茨木的指节,他依然忍着痛顾自挖着没有停下。到最后,茨木索性丢开石片,徒手刨进那个湿润的土坑。 红肿的指尖碰到了坚硬光滑的东西。 足足挖了半个多小时,满头大汗的茨木最终用斑驳着伤痕和泥渍的双手从石像之下捧出那个深埋的东西。 那是一个黑色的盒子。 盒子的质地说不清是金属还是漆器,开口处掐着金丝,显然是名门贵族的遗留之物,却离奇地没有任何土沁之类应有的侵蚀。但最重要的是,它让茨木联想到了关于这座山的传说里的一句话—— 鬼王麾下那个白发的魔物,曾以自己的一条手臂为代价,夺走了盛放鬼王头颅的盒子。 “啪嗒”一声,茨木推开了盒盖。 预想中的血腥画面并没有出现。空荡的盒子里,只安静地卧着一枚鎏金的铜铃。流光细腻,这枚铃铛一样没有分毫锈迹。 “是我的东西。”这个念头突兀地涌现,吓了茨木一跳。 他或许觉得那盒子有点眼熟,但这枚铃铛,看见的一瞬他就认定是属于自己的。 临近正午,山里的温度却又冷了几分。身后的雾气愈发变浓,稍远点的树木都被一层白烟遮蔽,甚至隐隐透着淡薄的血红。 茨木当然察觉到了这些不对劲。他知道,他打从一开始就落进了灵物的障眼之术,从鬼打墙的出现就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 而他刚才发现石像、刨出盒子、将它打开,乃是触及了终末的阵眼。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 他的人生从开头至今,从来就没有退路这种东西。想着这一路来所有的仓皇、跌宕、孤注一掷,以及一个钟头前那些大失所望与彷徨,茨木所幸将眼一闭,摇响了手中那枚铜铃。 耳边,喊杀声起,铺天盖地的鬼瘴弥漫了山间的空气。 他知道他彻底入了这个幻。 rou身被利箭穿透的痛苦无比真实,没想到致命的袭击来得这样快。 幻境中,茨木顶着一身符印艰难地向前挪动,后背的伤口如同被火焰灼烧,体力却像青烟一样弥散。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浓烈的腥风中,茨木力竭地摔倒在地,目光这才瞥见了右臂空荡的袖子。 “一条手臂的代价。”莫非,他真是那个传说里的魔物么? 可他并未狡猾脱逃,分明置身在这人鬼交战的烽火中央。他的胸腔中还固执地硬撑着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 “只有死亡可以接近他。闲杂人等,吾自替他挡下。” 面前已是天堑,悬崖绝路,无处逢生。 就在这时,崖下旋起重重妖瘴,铺天盖地,飞沙走石。头顶的白日被霎时昏暗的天色侵染,犹如一轮血月。 四围瞬间冷如冰窖,时空静止,凝结了飞驰的箭矢。 血雾之中祭出一个肃杀的身影。 万千亡魂哀恸,地狱枯骨成山,不及他脚下掀起的尘埃。 他的红发狰狞如巨兽的血口,鬼王的身躯弥散着引自阿鼻的深渊紫气,那是与地狱合为一体的征兆,他的胸膛空洞着一片焦黑,那是吞噬死亡的代价。 茨木望着眼前他的样子,心头涌出一股哀恸的庆幸,他痛快地大笑出来。 是他,牺牲了一条手臂,挡下了武士妄图斩首鬼王的刀,得以让眼前这副被死亡诅咒的鬼王之躯完完整整地坠入天堑,再以这样的面貌归来。 他对着那步步迫近的死亡化身无畏地扬起头,轻唤了一声: “挚友。” 他所剩的气力不多,唯有这样能看清他。茨木伸出仅剩的左手,试图抚摸鬼王的身体上那处灼成焦黑的空洞,手腕却被一把攥住,扯向一双嗜血的嘴唇。 明明已是无懈可击的存在,覆在他腕上的吻却忍痛地发抖。 这颤抖,震响了茨木手心里紧握的铃铛。 “你为解吾缠身的灾厄,赠这金铃与吾……所幸,吾之回礼不亚于它,”茨木轻咳出喉咙里泛起的血腥味,像是在安慰,像是在说服自己,“从今往后……世间万物……再不足以威胁……吾王。” 脊髓深处碎裂的痛楚提醒茨木,他的一切即将消弭于此刻。不单是rou体,因为这副妖鬼之躯方才生生扛下了阴阳术士的十数张以命换命的碎魂咒。 他以这样的代价换得他的鬼王毫发无伤地落入死亡的试炼,却也彻底焚毁了他们之间同进同退、同生共死的誓言。 从今往后,他的挚友将是亡灵们永生的、唯一的王。 身上烙满的符印爆发出罪孽的红光,茨木的体肤与魄一寸寸龟裂,终如灰烬一般扬起在风中。 模糊的视线凝视着眼前试图挽留他的身影,他有不舍,亦有不甘,一分一毫并不亚于他的王。 可这,是他唯一的赌注。 至坚的利爪攥不住流逝的沙,妖鬼苍白的身形散作齑粉,只留他赠他的那枚铜铃落回在鬼王掌心里。 “哗啦”一声,铃铛掉进枯草,眼前的幻觉烟消云散。 茨木跌回现实的身体倒在一片冰冷之间,一时无法动弹,就好像魂魄碎尽的真相重新覆盖了这具rou身。 幻境中的血雾从咫尺外的密林里涌动出来,这一次,真实地降临茨木身边。 他无法驱策身体更无法回避。幻境揭露的过往真实得令人不知所措,错愕中,茨木却眼睁睁看着那团前所未逢的未知恐怖朝自己一寸一寸地吞噬过来。 血雾弥散身下,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喉咙。 窒息的力道宛如死神的本能,漠然,毫无情绪,视一切生命为草芥。 收紧的虎口卡得喉管生疼,茨木猛然惊醒过来,求生的本能回归,驱使他的身体下意识地疯狂搜摸手边,试图抓住什么能拿来反抗的东西。 慌乱中,他摸到了掉在草丛里的铜铃。 尖锐的铃响刺破了血雾的死寂。卡在茨木喉管上的手竟如梦初醒地一震,循声遏止了动作。 茨木在片刻的喘息中艰难地咳了两下。 这声音显然触痛了对方。腰间一股无形的力量摸索着覆上来,揽住茨木的身体,把他一寸一寸卷进一处坚实的胸膛之下。茨木贴着那个怀抱,觉察到颤抖的低喘,也觉察到冰凉的手掌正死死覆盖着自己攥紧铃铛的拳头。 密不透风的拥抱越收越紧,让茨木觉得自己哪怕是一捧沙也插翅难逃。 他下意识地喃喃说道:“我回来了,是我。” 话一脱口茨木才反应过来,假使自己不是对方等待的人,假使有一星半点的误认,这句回应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可当茨木抬起头看清他的脸时,一切顾虑烟消云散——那头鲜血般浓艳的红发之下,是那张熟悉的、与“朋友”一模一样的面容。 但显然,他与“朋友”不同。 他的紫眸外溢着凛然的杀气,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把茨木的身体罩在其下。迷失在鬼障里的明明是他眼前的茨木,制造这场幻境的他,却焦躁地想要确认一切是否是幻觉。 “是我来找你的。”茨木摸索着安抚他,不知为何,他觉得眼前这个生杀予夺不过弹指的存在比自己更加易碎,“我知道……我必须回来,我要看见你。” 血雾掀起一阵狂澜,迷得茨木张不开眼。暴露的脖颈被冰凉而柔软的两瓣唇深深地贴上。 那是一个遥远却也熟悉的深吻。 被吻中的地方突然开始灼烧般地疼,茨木低声惊呼,抵在茨木腰上的手臂却收得愈来愈紧。 面颊贴着鬼王胸口巨大的空洞,他听见里面那枚心脏脱缰般地狂跳不止,预示创造这片幻境的心智正濒临失控。 茨木兀自将头埋进鬼王肩窝里,他此生见过太多惊悚诡谲的画面,这是他唯一一次无畏以对,甚至与那些“过去”的自己心境相贴。四周的血雾早已聚成一片猩红,浓稠地隔绝了外界,并激烈地涌动,朝茨木的身体蜂拥铺卷而来。 终于,压抑不住的痛叫回荡在林间,惊起半山野鸟仓皇地扑逃。 窒息般的拥抱也霎那消失得无踪无影。 茨木顾不得脖子上被烙铁熨烫般的疼痛,狼狈地撑起跌在草丛中的身体,发狂似地四处摸索着,试图寻找回那个猩红的影子。 眼前的林间山气清朗,哪还有一丝残存的迹象。 青年呆坐在半侧焦黑的碎石像前,怔怔看着掌心躺着的那枚鎏金的铃铛。 他的眼底因疲惫而布满血丝,琥珀色的瞳孔泛着病态的红光。直到冷风拂过他的鬓角,他才明白过来—— 一晃千年,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残存的执念留在铜铃中的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