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头已经晕晕乎乎的，身体也暖融融的，就算被孙策放到床上他也潜意识里不想动了。应该向孙策道歉言谢的…但是他还是睡过去了。

    他是被一阵刺眼的阳光弄醒的，太阳明晃晃的让他适应了几分，他左右望去束起耳朵听了听，很安静，只有偶尔几声鸟叫，看来孙策是走了…他有点失落，才见上面没说上几句话呢，自己居然就失态喝醉了，他暗自责怪自己不胜酒力居然从昨天下午睡到了今天早上，这让孙策怎么看他…他从一旁瘫在一起的衣服里拿出了匕首，因为昨天切了水果还有些果渍沾在上面，他盯着那点水印默默发呆，自己就这样不声不响的住了进来，总得做点什么还了这份人情，他叹了口气，孙策还那么照顾他，让他更受宠若惊了，他翻身下了床小心翼翼的把被子叠了起来，没忍住把脸埋进了柔软的棉花里，很软，也很舒服。

    自己在魏都的时候那里敢真正闭眼睡觉呢，时刻要提防着对手，还有永无止尽的杀戮，训练营地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就算后来他在训练营成功以一抵百，用沾着同伴的血的手接过曹cao的刺客印绶，他也没有乌鸦变凤凰，那些人仍然看不起他，只当他是为老板卖命的走狗，就算任务失败也不会有人关心，只会变成臭气熏天的尸体被人踹进下水沟里，也没人记起。住的也不过是下人的草房当作临时安身立命之所罢了。所以他警告自己要不断变强，他要让那些人知道，自己会活到最后，他每每割断目标的咽喉出手迅速，正如那日他手刃同伴一样，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身，可他还是觉得冷。

    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心早已死去，可是蔡文姬却让他有所动摇，蔡文姬天真烂漫，只当他是个冰山脸大哥哥，他有无数次机会得手，却第一次觉得手里的匕首如此沉重，沉重到自己卧不起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带着蔡文姬逃跑背叛曹cao，甚至为她挡下了致命一击，看见蔡文姬泪如涌泉的时候他在一片疼痛中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但他却感到格外的轻松，想较于行尸走rou的杀人机器，死亡也许才是他最好的解脱。

    可是孙策救了他，一切，都不一样了…

    见过春色，便畏严寒。

    他恋恋不舍的从床上起身，正要推开门，门却自动打开了，阳光披在那人身上却抵不过嘴角的笑容，“我正准备叫你呢，都日上三竿了！”孙策揉了揉他乱成鸡窝的头发，“快洗漱洗漱，就等着你吃早饭呢。”孙策一顿，看着他调笑道，“啊不对，应该叫早午饭。”他不禁脸上发烫，应声就急忙洗漱去了，孙策倒是大踏步就去主厅等着他了，他用冷水洗了把脸给自己红熟了的脸降温，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好一会，才去找孙策。

    孙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招呼他拿碗筷，“不知道你吃不吃的惯江东的小菜。”孙策说些给他夹了一筷子，“不比北方，偏甜口。”他只是点了点头，没告诉孙策自己以前就吃点馒头而已，这样已经很好了。两个人都只是安静的吃着饭，只剩下咀嚼食物的声音。孙策突然开口问道：“你在这里还习惯吗？”他点了点头，觉得这是一个让孙策给自己安排事务的机会，于是说道，“这里很好，只是我终日在家，有些无所适从。聪明如孙策，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但这也正中下怀，他很乐意顺水推舟，“你成天呆在屋子里也太无聊了，多出去走走吧。”孙策沉吟，“我送你去读书怎么样？”

    他一愣，不曾想孙策是这样安排。自己只在刀光剑影中收获刺客的技艺，未曾去过私塾一天，只是偶尔执行任务时路过那个书声琅琅的地方，但他只是低头加快脚步走过了那个小小的庭院，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他深知自己是没有机会安静的坐在那里读些书的，刀剑就是他的全部。

    未曾拥有，就不会贪恋。

    孙策见他久久不说话，以为是他不同意，“你别担心，功课什么的尽力就好，学院的老师都很和蔼，不懂的就多问，不一定要都学会，囫囵吞枣也是好的。”他这才点了点头，孙策见他这个反应已经很高兴，顺势拉起他的手郑重地拍了拍，“那就说好了，明天就去上学吧。”孙策又从衣服内侧拿出一个捆好的卷轴来，却不打开，“你以后再看，算我送你的入学礼。”他这才明白孙策早就给他安排好了，就等他开口呢。紧接着孙策又话锋一转，“近来海上很不太平，过几日我跟周瑜会从东海出发镇乱，可能就不来看你了。”他心下一惊，这才过了几周，孙策又要出海了。听孙策的意思，也不会带自己去，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孙策整理了下衣袖，脚步却停在门口，像是在等他送客，他紧几步走了过去，他没发问，孙策却自言自语的说道：“此去应该耽误的不多，秋分前就能回来。”他不接话，孙策好像有些无奈，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还是走了。

    他紧握着手里的卷轴看着孙策渐行渐远的背影长久的沉默，已是春尽，残花败柳随意散落一地，稀稀疏疏的阳光星星点点的撒在上面，天气越发热了，他不由得莫名心烦，转身跨过台阶，回到屋里去了。

    孙策动身的很快，他才进私塾没几日，就听到下人们讨论领主出征的事，一下子也没心情读书了，虽然知道开学没几天就请假很不好，但他还是脸不红心不跳的给老师递上了请假条，全然没注意到老教授的吹胡子瞪眼“不可懈怠”云云，等老教授颤颤巍巍签了字，他立刻翻身上马朝码头奔去，希望能赶得上…既然不能和孙策一起出征，那去送送他也是好的。

    他到码头的时候已经人山人海，男女老少全是送亲人上船的，很热闹，他只能尽量送人堆里向前挤，他看见一家貌美的妻子依依不舍的送别着丈夫，从怀里掏出个香囊硬要男人带上，又或是白发苍苍的母亲把rou干水果络绎不绝的塞在儿子身上。他心下有些感慨，抬头却看到孙策正攀在梯子上向他招手，他赶紧用些力气别开人群到最前面去。

    “嘿，我就知道你会来。”孙策拿出惯用的招牌笑容，这么跑了些路程，又被人群挤的满头大汗，他颇有些狼狈，“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回来！”孙策吹了个口哨，不知道是嘴角的弧度太勾人，还是这午后的阳光太灿烂，他不禁晃了晃神，等他再定睛一看的时候，梯子上空空如也，孙策早就翻进船舱里了。

    他独自走在回私塾的路上，路过了一颗茂盛的桃花树，夏日将近，树上只剩下顽强的几朵还没被阳光所灼烧，隐隐已经有几只早醒的蝉有一声没一声的叫着，他突然伸手摘了一朵放进怀里。

    夏天来了，但他有想要藏匿的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