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 第45节
谢安看得心头一梗,忍不住伸手把她脸上装出来的表情揉变形:“倘若只为赋税,丞相改按人课税为按地课税的法子比检籍高明得多,劝农桑也无需在乎百姓是籍是隐,不是为了徭役,还能为了什么。” 王琅见他不喜欢浮夸风格,立刻调整收敛,换回平时语气称赞:“安石真是慧眼如炬。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能听出有这个意图。”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有个可信赖又同认识层次的人真好。 晋代出了那么多积极参与丈夫事业的妻子,就是因为政治环境太黑暗,其它人不可信,而妻子的见识不输给丈夫,自然而然成为与丈夫共商大计的同谋。 她偶尔也会想吃吃软饭啊。 第74章 明修栈道(二) 王琅吃软饭的美梦没做多久就被打破。 只听谢安问:“琳琅明日见阿万, 也是为了生事?” 王琅微一语塞,随后义正辞严地纠正:“他那叫生事,我这是兴事。” 谢安点点头:“元首丛脞, 万事皆堕——希望如此。” 生事是制造事端,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兴事是兴建政事, 图谋长远的发展。 王琅辩解自己有宏图远略, 谢安就引用《尚书》里对人君兴事的告诫, 告诫她如果长官零零碎碎什么都管, 抢了下属的活, 下属就会懒惰懈怠,最终导致所有事都失败。 说得直白一点,余姚的问题就应该让余姚令解决, 而不是越俎代庖由州郡长官插手。 这是谢安的政治理念。 王琅不认为他错。 历史已经证明魏晋这种政治气候下只有他和王导的路线最终成功,其余人的尝试全部失败,甚至往往适得其反, 让情况变得更糟。 可王琅要做的是探索新道路的可行性, 证明在那唯一一条生路之外还有其他成功途径, 两条和而不同的政治道路可以共存。因此她没有反驳,只是用食指按上谢安胸膛, 笑眯眯道:“安石说得有理。不过孔夫子有句话说得也好,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四弟的事安石就别打听了。” 谢安一愣:“那岂能一样?” 王琅道:“怎么不一样?” 谢安蹙眉, 换了一个角度:“信是我送的, 我自然要负责。” 王琅道:“我没上表弹劾余姚令行事不周需要换人, 我也有责任。” 谢安道:“有责任不代表要替他做事。” 王琅道:“那安石也不必为四弟打听。” 想到历史上谢万做太守睡懒觉, 谢安每天早上叫他起床, 谢万领军北征,谢安随军替他抚恤将卒,王琅顿时觉得谢安的话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她不想在这一点上跟谢安纠缠,垂首整整袍袖,容色更胜窗外夏色:“我听闻三郎祖父曾任国子祭酒,是中朝有名的硕儒,束歆与王庭坚于汲冢书驳难不下,王接详论两家得失,亦要向三郎祖父请教,可见三郎兄弟几人博闻多识固有家学渊源。不知四弟平时主要作何学问,对哪一经最为精通?” 线索太少,谢安没猜出她的意图,犹豫一下,谨慎道:“阿万儒道兼通,于《周易》小有所得,而言论属文最佳。” 王琅又忍不住笑了:“来会稽路上安石可是夸他才器百年少有,今日怎么变成小有所得了。” 一家之内早晚知根知底,隐瞒自己的态度也没什么意义。 谢安想通之后不再谦逊,顺从心中所想道:“阿万才器确佳,他近日新作了一篇论文,论渔夫、屈原、季主、贾谊、楚老、龚胜、孙登、嵇康八贤孰优孰劣,文章做得极漂亮。” 夸完,他当场将谢万那篇洋洋洒洒小作文流利顺畅地背了出来,听得王琅目瞪口呆,满脑子只剩一个想法—— 王允之能背出她写的小作文吗? 因为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王允之对她的爱逊于谢安对弟弟的爱,谢安背的那篇“极漂亮”的小论文王琅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在谢安停下来等她发表意见时只能说些不着边际的套话。 谢安以为她只听一遍,难以得到要领,体贴地给她递标准答案:“按阿万所言,此文要旨不过八字,处者为优,出者为劣。” 所谓处者为优,出者为劣,翻译过来就是隐居不仕的比出世做官的更优秀。 ——这和谢安出山之前,世人对他们兄弟俩的评价不能说毫无关系,只能说一模一样。 王琅听懂之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得浑身发抖,整个人软倒在谢安身上。 “四弟这篇文章……确实……哈……发人深省……极有见地……哈哈哈哈……” 第75章 暗度陈仓(一) 靠在人身上乱笑的后果是第二天两个人都差点晚起。 好在谢安很了解弟弟的作息, 断定他至少中午才会到,于是两个人充满余裕地洗漱穿戴,享用朝食, 又到院子里赏了会儿景,玩了一盘双陆。 衣服首饰都是谢安挑的。 不知道为什么, 谢安对她的衣篋妆奁很感兴趣, 哪个位置放了哪件东西比她还了解, 而且会主动提出想看某件和某件搭配。 王琅对自己的衣篋是有困扰的: “当初阿母陆陆续续为我做了许多, 文定之后, 曹夫人又给了不少添妆,再加上安石下聘送的,即使每天换一件也能两三月不重样, 感觉下半辈子都不能再添新衣了。” 谢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对着衣篋发愁,听完她的苦恼,终是忍俊不禁:“衣物多也值得山山烦心?都是大家美人之美, 予卿为悦己者容呢。” 谢家家风本就不忌富贵, 他又是少年慕色, 热衷于看美人与华服相得益彰,说话的态度完全是在推波助澜。 王琅瞟他一眼, 不太高兴地反诘:“未必是为悦己者容, 也可以是为己悦者容。” 谢安脸上笑意更深,黑眼睛波光流转, 却不说话。 王琅觉得奇怪, 挑眉问他:“有何可笑?” 谢安不再忍耐, 揽住她腰肢与她相贴, 胸腔轻快地震颤:“能得山山一句己悦着实不易, 岂能不得意忘形?” 原来是在骗她亲口承认喜欢他。 回想起来, 她似乎确实没表达过自己对这门婚事的期望和喜悦,也没对他说过什么甜言蜜语。无论是为悦己者容还是为己悦者容,她都没有类似的欲望驱动。 所以,确实是她的爱比较少,不像谢安那样总是兴致勃勃想要从她这里得到更多,乐此不疲地逗引她产生各种情绪。 意识到这一点,她有些出神,不知不觉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安石喜欢听情话?” 话刚出口,她就感到懊恼,恨不得能撤回。 然而谢安只是微微睁大眼睛,随后揽着她认真回答:“情若有感而发,自然如甘霖滋润人心。若非如此,我更爱听真话。” 王琅半转过头看他,他也柔和回视,眼睛里藏着风平浪静的大海,看不出深浅。 王琅没有再说话。 上午十点与下午二点是一天里阳光最宜人的时候,斜射的光线明亮温柔,让一切显得晶莹发亮。 谢万无疑很明白这个道理,在王琅、谢安两人用过昼食之后才姗姗来迟。 王琅其时正在谢安的一再请求下与他玩樗蒲。 她身藏的封神榜有调节运势的作用,而且遵循助强愈强、抑弱愈弱的残酷定律,起初源源不断汲取她的运势为己用,若非姜尚及时苏醒干预,几乎能害死她这个寄主,到了东晋以后,随着她逐渐占据权位,有了天命所归的趋势,即使姜尚不再出手干预,封神榜也开始进一步推助她的运势,让气运汇聚得更快更集中。 差不多从她拔回襄阳起,她在藏钩、射覆、双陆、六博、樗蒲一类的博戏上就再也没输过,也从此失去玩博戏的兴趣。 上午与谢安玩了一盘双陆,完全是为了陪谢安,一盘之后她就罢手不肯继续。谢安或许误以为她不喜双陆,下午又让人拿了五木,兴致勃勃拉她玩樗蒲。 结果毫无悬念。 谢安低头专心看棋,王琅一心二用看庭院,比谢安先发现访客的到来,并对还在计算采数的谢安道:“四弟到了。” 门房事先得到叮嘱,收到谢万的名刺没让他在门口等待,而是直接让他入府,于是两个人一起看到谢万乘坐肩舆从大门口长驱直入,一路被仆从用肩舆抬着进入庭园。 谢万头戴白纶巾,着高齿屐,褒衣博带地坐在肩舆内,长长的衣袖与肩舆四面垂的轻纱一起随风飘摇,仿若神仙出游。 而落到王琅眼里,就是一只开屏招摇的白孔雀。 她当场没忍住,附耳对谢安小声威胁:“你若像他这样,出门我就假装不认识你。” 谢安眨眨眼睛,装傻不接话。 等弟弟谢万临进门,他学王琅刚才附耳的样子在她耳边低语:“山山若效此,我当拜倒于山山裙下。” 王琅:“……” 行吧。他不要脸她还要脸,他赢了。 时间卡得太好,王琅只来得及瞪了他一眼,无暇做出更多反击,结果还是被谢万看了个正着。 “你又欺负阿兄。” 王琅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 她看了一眼左右,心想幸好是在她府里,人人嘴都很严,否则传出去又能给会稽人民无聊的茶余饭后增加娱乐。 停了停,她奇怪地问:“何来又字?” 第76章 暗度陈仓(二) 王琅对谢家的印象来源于谢尚与谢安。 谢尚多年察言观色成自然, 常为他人妙语解围,走到哪里都是让主人倾筐倒庋款待的佳客。王琅在建康与他相知相处,无论清歌琵琶, 谈古论今,乃至樽前花下安静闲坐, 没有一样让她觉得无聊。 谢安更不必说, 情商之高在王琅所见之人中只有王导可以与他匹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喜欢故意气她, 但招惹完她以后总有办法给出相应安抚, 是个能踩着她情绪边界游走自如的奇人。 而谢万和他这两个兄长完全不像, 眼睛里八分空间只能看到他自己,剩下两分留给自己认可欣赏的人,其余看不上的人他就当做没看见, 哪怕迎面相逢也置之不理。 王琅大约是沾了谢安的光,时常有幸得到他的特殊关注——即使她本人并不需要这样的荣幸。 只见谢万振振衣袖,昂首道:“旁事不论, 回会稽月余, 你在东山留过几日?每次都要阿兄到山阴看你。一桩桩记下来可以为你做一篇长文, 文题我都想好……” “咳咳。” 听着弟弟快人快语,越说越不像话, 谢安及时开口打断, 缓和室内的气氛:“琳琅非薄情人,此事我深知之。怪我总欲与琳琅独处, 致使四弟对琳琅不甚了解, 今日之邀亦是琳琅主动提起。” 王琅原本被戳中痛脚, 心里正觉得有点内疚, 听到谢万准备写控诉她的长篇巨著, 她对谢安内疚中带着嫉妒、嫉妒中藏着醋意的微妙心理瞬间平复——王允之可不会给她帮这种倒忙, 也不需要她时时盯着收拾残局,兄妹二人从来都是相互依靠扶持,心灵相交相通,比起谢安和弟弟的相处模式,显然还是她家更好。 确认了这一点,她心满意足,顺着谢安给她搭的台阶温言道:“不错,是我请安石下的帖子。” 谢万像炸毛的鸟雀一样警惕地盯着她。 王琅不以为忤,再次温和地笑了笑:“此事说来话长,四弟先坐,容我细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