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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默下来,吴应熊也忍不住抬头,随着人们的目光一齐向那说话的女子望过去。那女子最多十五六岁模样,生得明眸雪肌,朱唇皓齿,看她端坐在柜台后的神情自若,姿势老道,显见是店主或掌柜的女儿。果然有老茶客先招呼起来:"明姑娘知书达理,你既然这样说,一定有你的道理,可是那吴三桂是天下第一大汉jian,这总不会有错吧,我们汉室江山就是被他出卖的,怎么能说不赖他呢?"那明姑娘道:"天下人都只道吴三桂是第一大汉jian,收了多尔衮的贿赂大开山海关。岂不知李自成才是第一个向他劝降的人,却又出尔反尔,许了他好处又没实践诺言,又抢了他妻子,杀了他父亲,这才逼他两度背叛,向蛮夷大开方便之门。倘若李自成不曾犯上作乱,削弱我大明军力,逼杀崇祯爷,又或是夺位之后能够礼待天下,严饬军纪,又岂会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令我大好疆土落于贼人之手?论起来,李自成才是我大明天下第一祸国殃民之贼。"吴应熊听得这一番话,大为激动,这些年来,他盈耳满脑的,但凡人提及他父亲,都是两种态度:那趋炎附势的便大献殷勤,歌功颂德,阿谀之辞令人作呕;那反清复明的则骂声不绝,将个卖国罪名坐实在吴三桂头上,破口大骂,辱及祖宗三代,祸及子孙后人,断子绝孙之词更是屡闻不鲜,都恨不得食其rou寝其皮。如今这明小姐一介女子,居然能发人所不能发之感慨,论人所不能论之道理,客观公道,真教他感于肺腑,若她是个男儿,恨不得这便饮鸡血拜把子的。因感慨说道:"姑娘说得不错。说起吴将军,他原先镇守辽东的时候,官拜团练总兵,打击清军,屡建奇功,可谓是抗清大将中属一属二的人物。多尔衮派济尔哈朗、阿济格攻打山海关的中后所、前屯卫、中前所,却一直没能动得离锦州最近的宁远分毫,全赖吴总兵镇守之功。此前清朝廷早就多次派人致书招降,降将陈邦选、姜新等多次游说,连原蓟辽总督、吴将军生平最敬重的恩公洪承畴都已经投降了满清,也加入游说队伍……"听到"洪承畴"三个字,那明小姐忽然脸上变色,斥道:"他与吴三桂一丘之貉,有什么好说?"见吴应熊一脸尴尬,忙笑着道歉:"对不住,这位公子说得很好,吴三桂做辽东总兵的时候,的确打退过满清数次进攻,这段故事,小女子从前也曾听过的。"众茶客也都说:"要说辽东总兵吴三桂,的确要算一条好汉;可是说到平西王吴三桂,还是天下第一大汉jian!"明小姐道:"平西王的称号原脱胎于平西伯,还是崇祯爷赐封的呢。不过我那时候还小,所知不多,这位公子清楚吗?"吴应熊刚才慷慨陈辞,正说得兴起,却被那句"一丘之貉"将一团热情生生逼住,又听茶客们说"辽东总兵吴三桂虽是好汉,平西王吴三桂可还是天下第一大汉jian",顿觉心灰意冷,不思辩解。然而听这明小姐软语相邀,分明还在为刚才截断自己的话表示一种婉转的歉意,若不理睬,倒好像是自己小气了,只得接着说道:"那时山海关外我大明据点尽失,宁远已成孤城,吴总兵腹背受敌,仍然坚守危城,誓死不降。李自成在数日内连破数城,逼近北京,崇祯帝临危赐恩,封吴总兵为平西伯,命他立即放弃宁远,进京入援。"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救驾才封的一个送死的官儿。那么吴总兵到底是驰援了没有?直到紫禁城烧了他也没来到北京,难道他竟然抗旨?"吴应熊听到人们已经改称父亲为"吴总兵",深觉安慰,进而说道:"怎么没有驰援?吴将军接到圣旨,立即下令拔营行军,谁知刚到丰润,已经听说北京为农民军攻克,崇祯帝自缢万寿山。"说到此,座间已经一片唏嘘之声,有那些恋慕故国追念先帝的老茶客甚至抽泣起来,这哭泣声鼓舞了吴应熊,继续道:"此时,吴将已成无主之将,吴军已成无朝孤军,只得驻守在山海关,进退两难。当时李自成和多尔衮双方都有密函使官相招,吴将军权衡之下,决定投降李闯……"座中人纷纷叹息,仿佛在遗憾一位抗清忠臣竟然被逼改节,其实这早已是多年前的旧事,然而吴应熊娓娓道来,仿佛就在昨天,让所有人都跟着他的讲述又回到那炮火连天中重新回故了一番。便有一位客人大声叹道:"吴将军的投降,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要么降清,要么降李,非此即彼,若不投降,便成捱打之势。他最先选择降李,只怕还是因为李自成跟咱们到底亲近些,好过投降满洲人。"又有人附和道:"正如刚才明姑娘所说,若是李自成得了天下后能善待百姓,又或者招降吴将军后没有食言,那吴将军也不会再去改投满清。他这样做,虽无气节,却非出己愿。即使卖国,他卖的也不是大明崇祯帝,而卖的是李闯的大顺朝,不降,莫非追随那起不肖农民军占山为王落草为寇不成?"吴应熊听到众人又将对父亲的称呼改了"吴将军",益发侃侃而谈:"世人派他罪名,以为他该死不该降,却又何曾见有多少大明子民因为变天而齐齐抹脖子去死的。况且宁远军民五十万数,若使散去,断无生路。他身为一军之首,焉可轻生?即使他肯轻生取义,难道数万官兵也都一齐刎颈自尽不成?却又于人于己何益?"那明姑娘先还静静听着众人议论,这时候忽然插进来一句问道:"吴三桂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吴应熊自觉失态,忙掩饰道:"街头巷议听得多了,免不得胡思乱想,随便发些牢sao罢了。"众人谈今论古,不知不觉天色已黯,天上飘起雪来,于是那位明姑娘指挥着伙计上板打烊,茶客们纷纷散去,吴应熊也算了帐出门,却徘徊不忍去。入京以来,这是他最开心快意的一天,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尽兴地说过话了,而这一切,全要拜那位明姑娘所赐。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美丽而聪慧的女子,不仅聪慧,且有思想、有见地,精明独立,又善解人意,这样的女子是错过了就不可能再遇见的,而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雪越下越大起来,那位明小姐许是在盘点,久久不见出来。然而吴应熊丝毫不觉得烦躁,相反,他的心里甚至很安宁,很快乐,而且随着这等待的时间每度过一分,那快乐也随之滋长一分,几乎就要长出翅膀,飞翔起来。因为他是在等她。这是他明明白白可以做的一件事,也是他心甘情愿兴高采烈在做的一件事。只要有等待,便会有希望,他几乎愿意将这一个等待的姿势凝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