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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她身为一介女流却自幼习武遭到多少非议,但他还是难忘她束长发,着紧衣,手持利剑,一言不发即可百步穿杨的英勇。那时候,有她护着,他感到很安全。后来叶家一族被处死,他替他们说了句话差点被连坐。最后据说是由李宜鸢出面,说服了李徽,将家眷由处死改为流放,他则被指派去往瘟疫方歇的河州“历练”。“你是怎样从河州逃出来的?逃出来后就去了岷州?那里很苦吧,你从小就报喜不报忧,再苦也说得轻巧。往后在大明宫里,我要是能帮你,你尽管提就是了。”不管那些言辞举措里还掺有什么感情,在他细小的发声里完全可以察觉不到。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斯文而怯懦的。多年前,天子殿前,他为叶家的辩解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小时候他弱小得被人嘲笑欺负,总是她护着他,他总要报答一回。叶栾没有直接回答他,头偏向一边,道:“谢京兆快些离开罢,天太黑就看不见路了。”他点头,没有看她,叶栾也看不见他的眼睛。然后他背过她走至了长廊另一头,快要转弯时,他突然扭头向后看,叶栾站过的地方漆黑一片,她已不见了。风把一切刮得狂乱,叶栾宽大双袖在风中张牙舞爪。她坐在莲花池堤岸上,冬日里的池面光秃秃,低头,几条红头白尾的小鱼成圈游过,叫昏暗湖水搅进些月光碎片。她曾经的苦难大概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从河州逃出,她身上还怀着病。路遇好心人,费了好大工夫才请人将她的病治好。病一好,第一件事便是前往长安寻找谢禹舟。叶家倾颓后,门客们皆作虫鸟鱼兽散了,各大门阀家族也开始人人自危。来到谢家门口时,她根本没想谢禹舟是否会出卖她。而她所遭受的出卖与威胁,皆来源于那时开启谢家大门的人,李宜鸢。叶栾在台阶下,她在门槛里,一高一低,给予萧宜鸢绝对藐视的威仪。叶栾还记得,那天她在外头冷得发抖,萧宜鸢裹着雪白的狐裘,瞥了一眼她被故意抹得黢黑难辨的脸道:“你还活着”满是惊异的,而又矜持的语调,好像她活着是古怪且不合时宜的。叶栾抱紧了她臂弯里的包裹,里面装着的是她家仅剩下的财产和十年后才发现错认的袍子。她紧抱着,话中是从没有过的温顺,甚至添杂请求的意味:“请您,让我见见谢阿兄吧。”李宜鸢好一会才说话,连挪一步靠近她也觉得厌恶,她双手拉着狮头锁下的铁圈,道:“你们有婚约算不得什么,那不过是两家夫人的玩笑话罢了,也就你相信。快些逃,逃远些,莫出现在禹舟面前,你会连累他的。”那个时候,谢禹舟就因为替叶家说话,被朝廷赶去了河州。李宜鸢没有告诉她。叶栾急得上了台阶,在李宜鸢高高昂起的脸庞前却住了口。李宜鸢语速极快,如同快速吞咬什么东西:“我可以不告诉三哥,可以不让人杀你。只要你答应我,现在,离开长安!而且,我与谢阿兄重新定了亲,你们再见面更不合适。”叶栾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并不答复,李宜鸢也不会等她答复。只见李宜鸢突然后退一步,关上门。渐渐变窄的门缝里那张人脸笑了一下,随后门缝消失,只剩狮头锁气势汹汹地瞪着她。她不会这么死心,她也明白她会给谢禹舟带来的危机。不过只是想把他的东西还给他,顺便,再看他一眼罢了。谁知,他与公主定了亲。那么他将来就是驸马,一生安乐无忧,荣华富贵。一路上,失魂落魄,跌跌撞撞。料峭春寒中,她仿佛再不认识这座城池。她是一无所有的人,而这里不欢迎流浪者。然后她来到了江边,被两个地痞流氓拦住。李韫之便就是在这时候遇见的她。惊惧与狼狈将她从光芒下赶走,不愿再与这里有任何瓜葛,她包裹也不拿回地跑离了。遇见那位肯收留她的叶家祖母,也是在同一天发生的事。叶栾多年后想起来,想到自己匆匆返回长安那一天里遇见过李韫之,也遇见过祖母,便觉得很值得,很可贵。要知道,这天的三个月前,叶栾与她的阿娘在河州得了疫症,沈绥已经到达沙州,谢禹舟正被驱逐去河州。三个人,向大周版图的西方分散,十年后,又同时回到了都城长安。究竟八年前的离开是故事的结束,还是如今的相遇,才是故事的开端?风把她从回忆里飞快拉出来,意识回笼,身体还没好转。猝不及防地后背一塌,眼看就要栽下去,一只手从后背扶住了她的腰。那人的头支过来,在她耳边说话:“喝酒了?”“没有,”她原本低着头,现轻轻转过来,鼻尖蹭到他的侧脸颊,“郎君不信可以闻闻。”冬日寒冷,呼吸轻轻的却温热。一缕一缕,是那木槿叶的香,叫人恍惚地以为身边池塘里满是亭亭荷叶。坦然的语气,旖旎的举动,假装还是克制,这些都不重要。沈绥偏下头,鼻尖也轻轻挨到了她的鼻翼,皮肤微凉。分明有酒味,她故意的。很轻,很凉。如同一片雪花,悠悠落入唇间,感染过温度,刹那间便化了。叶栾面目怔忪,无法言语。而沈绥一触即离后,也故作认真道:“嗯,没喝。”她短暂的失神里并没有胡思乱想什么,只是微微诧异,一个男人的嘴唇竟也如此柔软。那触感消失得太快,她下意识轻咬了一下自己的唇rou,快速地仰起头,在他的唇上又主动贴了一下。叶栾将要退开时,他伸手揽住她的后脖颈,声音轻沙若风滚过秋叶,他明知故问:“叶郎中亲某作甚?”“没什么,沈都护,”她不再后退,索性环住沈绥的腰,额头刚好靠在他的脖子旁,脸贴着他的肩,像在取暖,“这好冷啊,礼部公房都要热和些。”都是含蓄的话语,无意潜藏万般旖旎。“你要回礼部了?”他自然而然的收拢手臂,眼眸低垂。叶栾眯了会眼,再睁开,在酒宴上起的倦意未有好转:“礼部的事务压着,某可不敢乱跑。但沈都护正式去往龟兹镇上任大都护那天,某应当是可以送一送的。”“好,我等你。”他手插进她不算浓密的头发里,贴着她的头皮轻轻摩挲,坚实的手掌拥有令人心颤的温柔。“沙州十年,都护心系西疆,你有你想做的事,去守护陇右道,去保家卫国,太久滞留于长安只会成为阻碍。”他不答,手臂缩紧,太近,叶栾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