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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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别情在思过崖停留了一整天。 祁进洗晒完衣裳,又去整理屋子,姬别情也不闲着,搭手帮忙去庭前扫雪。 “你当真没有别的事要忙么?”祁进坐在廊下,膝头放了几件等待缝补的旧衣,反复同他确认,“凌雪阁的人也不来找你。” 姬别情执了他双手,情意绵绵:“陪着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事。” 祁进:“……”他不该问的。 两人相对而坐,一个在廊下做针线,另一个就在台阶下劈柴。 姬别情劈柴也很熟练,腰背肌rou起伏,双臂舒展,动作流畅。他在用往日杀人的姿态去杀死几棵早已死去的树,利刃剖开它们惨白馨香的骨头,枝叶在斧下四分五裂。祁进不由得盯着看了会儿,没有一点害怕的念头。 微风携草木清露穿林而过,拂面肃爽,在太阳底下并不觉丝毫寒意。姬别情拄着斧柄休息,他把薄汗沾湿的额发捋去头顶,衣襟随风飘动:“老看我做甚,终于发现自己芳心暗许了?” “我才没看!”祁进面露赧容,立刻放下支着下巴的手,别开视线,“你过来。” 他招招手,把姬别情叫到跟前,另一只手在针线篓里翻找,“朝廷要员、帝王心腹,出门还穿件破衣服,也不嫌寒酸。” 姬别情低头看看胸前,领子上果真勾了丝,不知何时挂破小小一道裂口,露出一抹白。 “靠过来些,我帮你补上。” 往日一个人散漫挥霍惯了,也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衣服都是穿过就扔,从不留意这些。他有些新奇地看着少年剑客持剑的手穿针引线,按到自己身上比划,专注的模样好似变了个人。 “我换件新的就好,不劳烦殿下……” “才上身几天,这就不穿了?”祁进径直打断他,细细抚摸着领缘上金丝银线勾勒的锦绣纹样,像是能透过针脚看到绣娘熬红了眼似的,惋惜又不舍,“多好的料子,这么精致的绣线,说扔就扔……怎么过日子呢?” 姬别情方才注意到对方身上缀着补丁的旧衣,恨不得当场给自己一脚,不敢再说话。 小小的脑袋埋在身前,手上缝缝连连,呼出的气流吹得胸口皮肤直发痒,像是有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在挠。 不是没有旁的人近身过,纵情逐色的年纪里,他在西域,那些美不胜收的娼妓优伶便是推杯换盏间最恰如其分的点缀。泛着脂粉甜香的年轻胴体,柔软手臂是一条条无根的藤,离开这棵树又绞缠去下一棵树的脖颈,腻在他怀中狎戏调笑,拈酸吃味,但没有一个会如祁进这般亲自执针捻线,低垂眼眸,为他专注地缝补。 生平第一次,姬别情对另一个人萌生出一种近乎迷恋的归宿感。与先前往来过的妓子不同,祁进是一种特别的存在,他意识到自己想要将这种特别占为己有,不希望他们的关系仅仅以床榻之事告终。 而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何差异,具体要如何做,却又实在明白得很有限。 手边没有剪子,祁进缝补完毕,便凑上前去,探出舌尖将丝线一勾,贝齿轻啮,将细线咬断了。姬别情心头微震,动作先一步于理智,伸手抓住了那只按在衣襟上的小手。 “又做什么?” 祁进被他三番五次地轻手轻脚惯了,挣不开倒也不急。 不假思索的话语脱口而出:“小殿下,你果然也钟情于我。” 你果然也钟情于我。 祁进手一抖,银针扎破指尖,立时沁出一点朱砂色。他慌忙将手指含在口中抿了抿,低下头去整理针线,轻声道:“只是答谢你今天帮忙,别想太多。” 从姬别情的角度俯视,少年的发丝柔软光滑,鬓边遮不住的地方正好露出一对绯红的耳廓。 十三四岁的少年,倘若生在寻常门户,此时也该有长者开始物色人家,早定终身。只是祁进这飘零的身世,休道如寻常男子那般成家立业,便是生身自由,也不过镜花水月的奢望罢了。 去年九月,祁归熜最后一个异母兄弟暴病而亡,妃妾早薨,膝下无子,便派人迎接兄弟的灵柩回京郊祖陵安葬,废其封国。既身膺台首之位,姬别情对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了如指掌,早在来华山之前,便对宜安母子二人的悲凄结局心知肚明——主动离京避祸、不读诗书经策又如何呢?本朝早有女帝称制的旧例,宜安又与先太子一母同胞,只消她在世上多活一日,祁进体内还存续着宗室血胤,就注定活不长久。 姬别情心内欷吁不已,平日待祁进十分温情怜惜,只心下偶尔也掠过惋惜的想法——如珠似玉的小美人,漂亮又单纯,白得浑似一块刚从山岩上敲落的璞玉,坦荡荡地赤裸着绵软的灵魂。他渐渐长大,被越来越多的人觊觎,却缺乏应有的自保意识,这种美为他带来的灾难是完全可预见的。 可怜,可怜。 话虽如此,纵使有朝一日美人将会香消玉殒,但至少现在还活着,活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姬别情向来信奉及时行乐的主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他想尽快把这个小宝贝骗到自己手心里,然后在最快的时间里完全占有他。 直到入夜,将客人送出门外,祁进仍有些惝恍。月上柳梢,清辉洒落。天井像笼罩着一层缥缈薄纱,四下里朦朦胧胧。 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停步,祁进便一头撞了上去。 “在想什么?” 祁进捂着鼻子,被姬别情顺势抱入怀中,难得没有反抗。他确实在走神。 “我在想……” 早上,同样在晾晒架旁,对方也是用这种姿势搂着他——一手揽在腰后,一手虚托他削瘦硌手的肩胛。 “太瘦,也太小了。”姬别情毫不留情地评价道,“浑身没有几两rou,站起来还不到我胸口高。” 他是很不喜被当作小孩看待的,立时不满道:“过了年我就十四岁了!” 姬别情闷闷地笑将起来,倾身迫近,指套尖锐森冷,堪堪抵上祁进削瘦的下颌,拇指便顺势按到他温濡的唇上。两人额头相抵,吐息交融,双唇之间只间隔着一段指节的距离,却比双唇相触更暧昧。 “太慢了,能不能再长快点?最好今天就十四岁,明天十五,后天十六……” 年届而立的男人,说这话时却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使性也似地不停抱怨着,抱了他好一会儿才放手。祁进走出去时脸都红透了——晾晒架正对母亲卧房的窗口,尽管知道宜安尚在睡梦中,他仍有种做贼心虚之感。 彼时若有外人造访小院,只会当二人躲起来做了什么香阶刬袜的好事。而事实上,姬别情仅仅是作势吻他,却并未真正亲吻他。 “我在想……” 姬别情身上没有预想中刺客会有的腌臜血腥,而是凛冬行于太白深雪中,身侧峭壁陡立、乔木参天,霰雪积于霜刃之上,一种粗粝寒冷的味道。 同为剑客,祁进对这种锋芒毕露的危险气息熟稔不已。 也许昨夜里还同下属饮过酒,刺客锦袍前襟上仍残余着馥郁酒香,少年人不善饮,只被他搂抱着半盏茶工夫,已然醺醺欲醉。 “我……” 祁进顿了顿,迷惘神色更甚。他阖了眼,只觉身遭光线瞑晦,识海一片混沌:自己原先想说什么呢? 苦思冥想半日,只挤出来一句:“我已经是大人了。” 姬别情微一挑眉,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要像对待其他成人一样平等待我,尊重我。”祁进拍拍揽在腰间的手臂,严肃道,“比如,不可以这样动手动脚——跟抱小孩似的。” 姬别情大声叫屈:“天地可鉴,小殿下,这绝对不是什么‘抱小孩’的姿势!”他眨眨眼,暧然道,“是抱媳妇儿呢。” “想得美。” 美色当前,姬别情毫不气馁,愈挫愈勇,“殿下不是马上就到谈婚论嫁年纪了么?师门上下就数我光棍一条,实在不像话,殿下不如屈尊纡贵,成全了我……” “少说傻话,男的怎么嫁人?”祁进向来不吃这一套,一张小脸冷若寒霜。 姬别情一咳,正色道:“敢问殿下,我朝律例可有明文禁止,‘男子不许嫁予另一男子为妻为妾’?” 祁进自幼长在思过崖,从不许念书认字,刑典律法更是无从知晓,哪里答得上来?却也不肯在外人面前露怯,他想了一想,故作泰然:“有如何,没有又如何?强扭的瓜终归不甜,你莫再纠缠我。” “强扭的瓜就算不甜,那也水多!” 姬别情强词夺理起来那是理不直气也壮,“我身手好,会疼人,整天想着法子哄你开心——小殿下,三条腿的蛤蟆易找,顾家的好男人可不多见。” 祁进未料到此人竟如此厚颜,一时怔然:“你……谁稀罕。” 他撇开姬别情的手臂就要走,却反被对方从身后拦住,紧紧搂着。姬别情毛乎乎的脑袋一个劲往他脖颈上蹭,推也推不开,低头就往他面上吻落:“你试试就知道稀不稀罕了……” “真不害臊,快放开我!” 祁进偏着头躲,觉得自己就像棵才冒尖的白菜,被冒冒失失冲下山的野猪拱得七歪八倒,站也站不稳。 “答不答应?你答不答应?” “不答应!问几次都不答应!” 姬别情从未遇到过这般冥顽不灵之人,碰灰的次数多了,不免有些冒火。今日是打定主意要挫挫小东西的锐气,手上便略重了些力道,一条铁箍也似的胳臂勒住他,另一只手扳过他下巴,抵着鼻尖逼视:“小道士,你再考虑考虑,莫逼我用强。这儿没有别人,到时候你就是不从也得从……” 男人灼热的唇吻与吐息辗转耳畔,一只大手也抚上胸前,祁进被激得一颤,未料对方竟如此性急,一时慌不择言:“你若是非要逼我——我以后就不理你了!” “小心肝,怎么能同哥哥说这样气话?” “这是我的真心话。” 姬别情气结,乍时停了动作。 身体重新恢复自由后,祁进揉揉被捏疼的下巴,没好气道:“我从不耍心眼,哪像你?十句里没一句能信,就今日同我说的这些话,不知对几个姑娘讲过。” 姬别情当即单手指天以示清白,信誓旦旦:“你这真是误会了我,今日说的全是肺腑之言,天地可鉴!” 祁进不置可否:“难道我还能真剖开你的心看一眼不成?”他理了理身上被扯乱的衣裳,沉吟须臾,走近了些,与姬别情相对站着。 “我不是故意同你作对,我只是……不懂你说的。” “哪儿不懂?” 少年伸出双手,试探着握上男人比自己足足大了一圈的手掌。他面上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愁绪,神色疑犹,似是为难已极。 “白天在院子里说的那些……我全听在心里。”祁进抬手将一绺散落的鬓发撩到耳后,微红着脸瞭他一眼,支支吾吾,“你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 姬别情当即反握住他的手,紧紧攥着,轻声而坚定回答:“只要是说给你听的,就没有谎话。” 少年人纤长的眼睫蓦地一颤,不敢看他。 男人说这话时单膝跪下身来,仰视他的小殿下,好似瞻仰神明。他很高,祁进平日里见惯了被他俯视,此刻听这些话时几乎要被他眼中的深情打动了。 多真诚的祈求啊,他想。尽管他并听不懂这个人具体想要些什么。 “为什么是我呢?我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好,也许你很快就会厌烦。” “不,你是最好的。” “你也会对别人说这种话吗?” “在你之前我没有过喜欢的人,这些话只说给你听。” 祁进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唇,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如果你真的没骗我,那我想……也许我不介意尝试一下。” 姬别情眼中一亮:“此言当真?” 祁进轻轻点了点头,脸热心跳不已,似为难又似羞赧,主动避开了对方过于炽热的视线。 “这是成为一个成年人的必经之路吗?我什么也不懂,你要教我——教我怎么做该做的。” “乐意之至。这将是我莫大的荣幸。” 姬别情几乎要为他的童真与勇气愉悦到颤栗了。 一个纯洁,干净,自傲的孩子,过分的年轻与美貌,如此的盲目无知。只为了更快得到成年世界的认可,竟会自作聪明地向猎手轻许承诺。 换言之,他的美与自傲导致了无知,而这种无知让他更美。 没有男人能抵御得了这种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