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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饥饿感(终)

    

番外:饥饿感(终)



    人体是靠神经控制的,那么反过来说,如果异能可以控制人的rou体,一定就也能作用到人的神经。

    这是袁成华在看到边然的异能后的第一反应。

    并且事实也证明,他是对的。

    该怎么形容,肺部重新开始呼吸,心脏搏动,血液开始在身体内部流动的感觉呢?

    就好像,他突然之间就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刚刚吃完冰激凌回家的那个午后,母亲弯下腰温柔地摸他的头的触感,感官被唤醒,迎面扫过的清风就像那天母亲的语气一样轻柔。

    “乖儿子,跟mama说说,爸爸下午带你去哪里玩啦?”

    他现在学会正确答案了,他会说,“爸爸下午带我去了游乐园。”

    “所以你准备现在就进新楼了?”

    “嗯。”

    他理了理身上破旧脏乱的衣服,这是从一个不幸死在路边的人类身上扒下来的,头发也故意蒙上泥土灰尘,尽量模仿了那个人类死前的样子,灰头土脸学了个十成十。

    在末世中不幸和亲人分离,独自流浪求生的幸存者,这就是他新的人设。

    新楼基地,他过去的家乡,处于建设期,正在向外收容人类幸存者,他要以这个身份加入。如果他能顺利在新楼作为“人类”生活下去的话,那么其他的和他一样的丧尸一定也可以,至少徐嘉慕和陶桃就不用再流浪下去了。

    但是在他即将启程的时候,决定在城外等他的边然叫住了他。

    “我再帮你一个小忙吧。”

    “什么?”他回过头,就看到年轻男人脸上是他惯常友善亲切的笑。

    “也没什么,就是一个小建议罢了,据我所知,现在的幸存者里,没有人有像我们这么强的异能,而你不想和别人不一样,对吗?”

    “……嗯。”

    “所以,我建议你要伪装就伪装得彻底一点,最好不要再使用你的异能。”

    “……”他思考了片刻后,也点了点头,“你说得确实有道理。”

    他确实也有点担心,他的异能曾经被人类目击到过,去赌人类方对他是否有记录未免也有点太冒风险。

    好在边然提醒过后,他自己也会有意识地去控制,应该就不成问题。

    “你放心,你的记忆……那台手机我也会帮你想办法的。”他怀着感激的心情,临走前向边然郑重保证道。

    “祝你好运。”边然只是笑着朝他挥手。

    基地门外,排队等待进入新楼的人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多。这么多人的环境他一开始并不适应,但好在大家都疲于奔波,每个人的脸上都尽显疲色,末世在很大程度上也摧毁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大家都自觉保持在安全距离,并没有人有余力分给他更多关注。

    唯一的一点小插曲,是在入城登记的时候,他接过负责登记的志愿者递过来的笔时,不小心触碰到了对方的手,下意识地,手自己就缩了回来,这是几十年来养成的肌rou记忆,因为本能地,他不想看到其他人在触碰到“怪胎”时的面部表情。

    那支笔因为他的动作掉在了地上,负责登记的是一个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的小姑娘,见状也是一愣。伪造的心跳明明不会频率上升,他也并没有呼吸的必要,可是那一刻,他还是有一种喘不上气的错觉。

    那一刻他甚至有些悲哀地发现,他可以通过模仿在不知道他过去的人面前表演成成熟可靠的成年人,可是似乎不管过去了多久,他本质上仍然还是那个“脑壳有包”的怪胎。

    但是那个小姑娘在愣过之后,面色平常地从地上捡起笔,笑着牵过他的手,将笔放到他的手心。

    “你别紧张,到这里就安全了,新楼基地会庇护每一个投奔过来的幸存者的。”

    就好像,他只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一个普通人一样。

    作为幸存者的生活比他预想得要更加充实,当然,也更加辛苦。

    基地百废待兴,在末世中破损毁坏的房屋亟待修复,留给短时间内大量收容的幸存者生活的空间其实并不多,几十上百号人一起挤在临时避难所里都是常态。

    货币体系崩盘了,物资是需要做任务领取积分兑换的,安全的任务,主要是基地内的,像是基础设施重建或是后勤,大家都挤破了头皮去抢,给的积分还不高。而积分高的任务,都是要出基地去和丧尸碰面的,基本都是在赌命。

    更不要说,普通人和天选者的积分体系还不一样,同样的任务,天选者完成的积分就是普通人的五倍,上层的人说,这也是为了吸引更多的天选者加入,都是为了基地的长远发展在考虑。但是久而久之,原本就匮乏的物资势必就会向天选者的方向倾斜。

    他进入新楼的时候,情况就已经是这样,筛选,分层,资源再一点点从上往下漏,到最底层,也就是和他一样,刚刚加入基地,没有任何根基的普通人时,就像是一大群人去疯抢一颗米粒。

    但是他还是觉得事情是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的,虽然不能使用异能,但是他的rou体还是比普通人,甚至比绝大多数天选者都要强韧得多,而且他对物资的需求很少,在随手帮过几个行动不便的伤残病号之后,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及是谁起的头,他不知不觉之间,就有了一个新的外号。

    他们都叫他,靠谱的老袁。

    他作为“普通人类”的新生活,在这个虽然是他的家乡,末世降临后却没剩下半个认识他的人的地方,如他预期中的一样,甚至比他预期得还要好地展开了。

    帮助所有需要他帮助的人,收获善意和感谢,成为一个正直、诚实、善良,并且正常的人。

    他几十年的人生,从没有哪一段时间,如此时此刻一般充实幸福过。

    直到新楼基地突然宣布要再次开拓新区的那天。

    去一块新的土地殖民,需要什么呢?清除丧尸,建立防御工事,修复建筑,重新开垦土地,每一项都需要人手。人手又要怎么来?新楼对内宣布,所有基地居民都有服役义务,除非缴纳高额的积分免役。

    可这样一来,更有能力更加强大的天选者们却纷纷选择免役,到头来,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开拓新区的都是付不起积分的普通人。

    这是正常的吗?他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只知道,从前笑着跟他说感谢的人,自从通告发布之后,没有一个人面上不是愁云密布,却是一边叹息着,一边说着这也是没有办法。

    跟他被分配在同一栋筒子楼里,住在他隔壁,总会招呼着“小袁快过来吃饭”的王婶,刚刚在上一次出任务遇到丧尸潮时丢了一截小腿。楼上的小陈,就是他刚到新楼时帮他登记的那个小姑娘,才刚刚成年,细胳膊细腿的,丧尸一口下去能把她的骨头都咬穿,听说,是她的父亲母亲都拼上了命才把她送进基地。还有在末世里才学会缝纫,现在已经能熟练在他的破衣服上绣花的常爷,为了他自己都不在意的一点积分和工作人员据理力争了四五个小时的小朱……

    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去死。

    “你看起来好像很累。”

    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边然的时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灰白色无机质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是视线明显停留在他肩膀上的伤口,那里有一道撕裂般的伤口,深可见骨。

    “哦……我没事。”他下意识侧过身,挡住肩膀上的伤,“我只是……”

    他只是为了能在短时间内凑够让大家都能免役的积分,不得不采取一点非常手段,毕竟,作为一个“普通人”正常做任务能够获得的积分实在是太少了。

    如果说,丧尸奴隶贸易是后来的C城的特色经济的话,新楼的特色经济,就是斗尸场。天选者们是不会下场的,他们是下注的那方,下场和丧尸搏斗的,都是赤手空拳的普通人,同样是击杀一只丧尸,在这里可以获得比在外面多出几十上百倍的积分。

    当然,如果只是普通搏斗的话,末世里随处可见,也不足以支撑新楼的斗尸场成为特色经济,新楼的特殊性在于,斗尸场是首领的产业,而新楼首领的异能,是能将其他人的异能具象化并保存。

    天选者用异能下注,下注成功的,能得到其他天选者的异能,并且只要是在斗尸场里获得的异能还能提供给自己下注的普通人使用,从而帮助自己更好地赢下比赛。新楼的斗尸场,本质上就是一场供给天选者们赌博的RPG。

    他看起来很累吗?可能是因为他最近为了快速获取积分,参加了不少比赛吧。丧尸其实伤不了他,但是其他参赛者的暗算难防,肩膀上的伤口,就是在刚刚那场斗尸中,被其他天选者下注的参赛者用下注人给的异能留下的。

    但是这并不影响事情还是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他积累的积分已经够他帮两个人免除服役了,只要继续下去,他一定可以帮下所有人。而且,还有一件好事,那就是避难所里被他帮过的一个年轻人,在末世前干的就是手机维修的工作,那个年轻人为了报答他,刚刚把边然的手机修好了。

    他看到,似乎是在点开相册之后吧,边然突然用手按上了小腹。

    他感到疑惑,想上前看一眼,然而对方下意识就将手机按了熄灭,变黑的屏幕上,什么也没留下,他什么也没看见。

    过了很久之后,男人才缓缓笑起来,他说,“谢谢你,我好像感觉到饿了。”

    “是吗……那就好……”

    他当时是真的为边然感到开心。

    然而对方意味不明的视线在他身上扫过,最后又定格在友善的笑。

    “为了表示感谢,我给你一个忠告好了,嗯……这次是真的忠告。”

    “我前段时间看的那本书里,有一个很有趣的观点,那本书的作者福柯认为……”

    随着他的连胜,斗尸场里给他下注的人越来越多了,相应的,想要他死的人也越来越多,每一场比赛好像都在比前一场比赛更加艰难。

    身上的伤口也累积得越来越多,新伤叠旧伤,并且因为没有进食,身体的修复速度根本赶不上损伤的速度,重伤的身体,在叫嚣着想要进食。

    这对于居住在人口密集的筒子楼里的他来说,无异于酷刑。

    不过相应的,看着账上的积分与日俱增,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可以忍耐。

    只是,在有一天,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到住所时,恰巧遇到的王婶脸上又出现了愁云密布的神态。

    “王婶,怎么了?”

    “哦,是小袁啊……”对方听到他的声音才回过神,试图扯出一个微笑,但着实笑得不怎么好看,她说,“我知道你为了楼里的大家真的很辛苦,大家都很感激你,按理说这件事情本来不应该跟你说让你分心的……”

    “但是住在一楼的那个小朱……这几天我都没见他出过门,刚刚去敲他的门也没有反应,我就有点担心……”

    小朱失踪了。

    大家一起撬开他的房门,门后却空无一人。从他上一次进入房间以后,没有人目击到他再出过房间,他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们一起把小朱的消失上报给了基地,虽然心里着急,但是除此之外好像做不了任何事情。尤其是新区开发的日期越来越近了,他还剩下几人份积分没有赚够,他暂时没办法把精力分配给其他事情。

    好在王婶说,她会负起责任跟进,同大家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将小朱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斗尸场里,其他的参赛选手开始围猎他了。

    他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一直赢,给其他参赛选手下注的人就会减少,没人下注,就拿不到异能道具,拿不到道具,在本就艰难的比赛中活下去的概率就变得更小。

    这次受伤的部位,是左腿,大面积的烧伤,已经严重影响到了行走能力,自然也是围追堵截的后果。

    他回来的时候,又遇到了王婶,这个心软的,比他其实大不了多少岁的中年女人看到他的伤势就没控制住掉下了眼泪,只叫他快点回去休息,自己却是一副不准备回家的架势。

    在他的再三追问之下,王婶才回答他,说:“在小朱之后,老常也不见了……他们都是在晚上回到自己房间之后失踪的,那些天选者又不管,所以我和小陈一合计,准备今天晚上守个夜,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如果真的是有什么人干的,那也太危险了!不行,今天晚上我和你们一起吧。”

    “没事儿,你放心,如果真有什么事情我和小陈会大叫的。你太辛苦了,好好睡觉休息才是。”

    “你相信我,我可以不睡觉。”

    “得了吧,正常人谁能不睡觉,快去,听婶子的话。”

    “……那好吧,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千万记得叫我。”

    “好,好,你就是太爱cao心了。”

    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发现,小陈也失踪了。和小陈待在一起的王婶没有失踪,但是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王婶疯了。

    坏消息就好像是房子里的蟑螂,一旦出现了一个,后续就会成群结队地出现。

    筒子楼里,最近一直有人陆续失踪,就算上报给基地,也被管事的天选者说什么,只是几个普通人罢了,说不准就是出去出任务死在外面了呢,就好像消失的几条人命,在这个偌大的基地里,根本激不起一点水花。上层那些天选者最近在忙的,是基地内突然大规模出现皮肤病的事情。

    他账上的积分还在不断变多,开拓新区的日子也在越来越近,可是他看着累加的数字,和与之相比不断空出的房间,却迷茫了。

    他已经不需要再去斗尸场,就能帮剩下的所有人免除服役,那他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王婶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就一直闭门不出,放在房门口的食物还在减少,但是他去敲过好多次门都无功而返。眼见着,再不上交积分基地就要将人强制遣送至新区服役了,他最终不得不用蛮力砸开了王婶的房门。

    昏暗逼仄的房间内,垃圾堆积如山,飘荡着令人窒息的腐臭。被吃剩下的食物和其他的生活垃圾一起堆积成山,又混合着人体排泄物一起发酵发臭。

    他是在垃圾山的掩埋中,最终在墙角挖出了团成个球,浑身脏污,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清洗过自己的王婶。

    视线对上,惊恐到极致的眼神,看不出对方半点过去和蔼可亲的模样。

    “怪……怪物!别碰我!别吃我!”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王婶发出了这样的尖叫。

    ……

    那天,边然最后给他留下的忠告是——

    “我前段时间看的那本书里,有一个很有趣的观点,那本书的作者福柯认为……灵魂是rou体的监狱。”

    “可不要让你自己饿太久了哦。”

    ……

    张泉生从新楼城中走出,循着自家大哥给他留下的路线走了没多久,远远地,就看到总是严肃着一张脸的男人难得硬凹出了一个和颜悦色的表情,正在同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嗯,从她发灰发青的皮肤和浑浊的瞳孔来看,叫女丧尸或许更合适一点——说些什么。

    大哥听到他的脚步声就回过了头,低声同那个女孩丧尸说了两句什么,应该是在介绍他吧,就朝他问:“都解决了?是你杀的吗?”

    “嗯,”张泉生点点头,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后脑勺的头发,“哎呀……都是大家齐心协力才做到的,要是没有其他人前面帮我消耗了那么久,可能我还要再花好多时间……”

    他点头的时候,眼角余光里,那个女孩丧尸的身体好像颤了颤。

    而大哥总是嫌他说话啰里八嗦的,他明明也没说两句,不怒自威的男人就一敛眉,板着脸:“你就说是不是。”

    张泉生一秒站直:“是。”

    回完了,见大哥的表情柔和了一点,板直的骨头又松动了些,手指不自觉又抓上了后脑,没管住自己的嘴,又张开了:“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他最后在整个新楼范围内展开“低处流”的领域时,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

    低沉,嘶哑,破碎,不仔细听的话,就像是只是凌凌一阵寒风。

    在说——

    “杀了我,求你,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