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太岁
之前皇帝不在,压力都落到顾青珣一人身上。北方的旱灾、洛阳的重建、刘氏的案子、剑南王府的嗣立,还有下个月顾珵的加冠,好几件需要圣裁亲自拍板的事撞到了一起。 偏偏老皇帝大病初愈,下午才从承德返驾回宫,正是需要修养的时候。 按理说,没什么比君父的健康更重要,顾青珣深觉焦头烂额。 恰在此时,御书房的太监来传口谕,说是请太子去一趟。 顾青珣精神不由为之一振,“父皇可好些了?” 那太监觑着储君脸色,不敢隐瞒,“回殿下,昨日陛下便大好了,只有精神头差了一些。今天早些时候郡主来过了,郡主走后,陛下很高兴,然后才叫咱家来请的殿下。听前头的人说…好像是商议郡主的婚事。” 还是要来了吗?顾青珣有短暂的凝固,但很快,他收拾出笑容,“那便走吧,别叫父皇等急了。” * 趁阮郁和外面两个内侍说话的功夫,你把衣服换成宦官穿的圆领袍,头发也绾好在乌纱帽里。 “哥哥们,”你从门后探出脸,“六殿下差我来传话,你们二位可坐了车来,好捎我一路?宫门看守认识我,在午门把我放下就好。” 某种程度上,没一个字是谎言。这两个御书房的脸生内侍没见过你,听说是蓬莱宫来的人,自然满口答应。 阮郁换过衣服出来,见你也上车同行,潋滟的凤目泠泠成霜,似有未尽之语。 你真怕他冷笑一声暴露了,赶紧拉到一旁小声道:“我回宫办点事,你行行好,千万别捅给那个太子,这事对我很重要。” 对此没有任何评价,眼头红痣如血的青年冰冷而沉静地说:“记得回来,你还有东西在我这里。” 你以为他说的是两坛未埋下的花雕酒,忙不迭应承下来。 …… 午门下车,刷脸通过门禁,你终于回到了静谧温暖、一尘不染的蓬莱宫。 第一件事,当然是溜进邓典的房间。 房间内不见腼腆单薄的小内侍人影,你只好裁下纸条,准备留字。 留什么呢……你思考着。 是言明你隐藏身份调查顾青珣的计划?还是透露一下顾青珣的用心不良?等等,那是不是还要费口舌解释顾珵为什么会对顾青珣这个太子造成威胁? 算了吧,邓典这种唇红齿白,面若春花的文弱少年,要他为你cao心劳累,你实在不忍心,还是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吧。 「夏去后,秋夜萧瑟,就火添衣。」 一笔写罢,你哼着小曲把纸条夹进邓典经常翻阅的佛经里。 * 顾青珣动作飞快,从东宫赶到御书房,统共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御书房,就是养心殿的西侧暖阁。对这间大周君主才能独享的暖阁,怎么形容呢,自打他有记忆起,这里就弥漫着龙涎与楠木混合的奇妙香味,经久不变。 入门最显眼的无疑是绣着山河湖海,足以使人身临其境的巨大蜀绣屏风。绕过屏风,顾青珣看到,他的父皇对小小的铜符爱不释手。 那铜符铸成了半片虎状,依稀有小篆刻字。 心中猜到大半,他不急不缓地在屏风边上等待。直到上首的君王累了,那片铜符被放到由整块金丝楠雕成的茶几上。 “珣儿。”老皇帝唤他。 “儿臣在。” “你可见过此物?” 顾青珣当然摇头。 “坐吧。”皇帝挥挥衣袖,感慨万分,“这是半个甲子前,朕给萧晔元帅的虎符。那时他还不是剑南王,朕也还很年轻,眨眼三十年过去,这块虎符调遣的军队也从二十万变为四十万,还都是精兵良将。如今岚音郡主物归原主,你说,朕该怎么奖赏她?” 这可难不倒当朝太子,顾青珣道:“既是功臣之后,又对大周忠心耿耿,若为男子,当封侯拜相,委以重任。” “不错。”老皇帝继续和颜悦色地问:“岚音这孩子蕙质兰心,模样也出众,你想不想娶她作媳妇?” 顾青珣早有预料,坚持用惊讶的语气天真道:“父皇的意思是?” 皇帝:“朕的身子大不如前了。郡主她行事正派,有她作你的皇后,朕放心,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话可不太对味,顾青珣忙低下头,“父皇年华正茂,儿臣不敢。” 皇帝一脸探究,“莫非珣儿不喜欢岚音?” “萧家忠臣良将,儿臣钦佩。但这些儿女情长,儿臣不明白,父皇安排就好,儿臣是绝无二话的。”太子憨厚一笑。 若说老皇帝肆意妄为的一生中,有哪几件事能排得上顶顶得意,莫过三件。 一是后宫绝色三千,他长情范、刘二女多年,堪称佳话。 二是惊才绝艳的萧晔为国守了一辈子边关,他没看走眼。 三是即便无可奈何的日渐衰老,他的儿子依然保持赤子之心,如婴儿一般依赖他。 老皇帝失望地摆手,“罢了,朕知道了。咱们顾家终究与岚音这孩子无缘。” “父皇?”顾青珣这回是真真切切疑惑了。 他父皇老来多疑,作为年轻力壮的储君,顾青珣乐于偶尔佩上面具,配合出演对方想看的戏码。 现在戏已唱完,他是真搞不懂了。 萧家的忠心、功劳足以封侯拜相,福延子嗣。萧晔没有儿子,萧岚音是唯一的女儿,只能以来日的后位奖之。 “来人,拟旨。” 皇帝传唤,暗处的太监立马悄无声息地站出来,开始记录。 “萧氏岚音,诚孝椒阁,护国有功,今朕承获天序,破例允尔女承父业,藩封剑南。尔当使万民安居乐业,莫负尔父殷切期望,钦此。” 这是顾周建国来第一道册封女王爷的圣旨,还是异姓王。执笔太监写到后面连汗都不敢擦,生怕听漏什么生出歧意,害自己掉了脑袋。 “去吧,把这个也交还给郡主,哦不,是新剑南王。”皇帝把虎状铜符丢进六面鎏金的机关锦匣里,这是只有钦差大臣和皇帝本人才知道打开方式的御造秘匣。有这个匣子,足以证明萧家多么深得圣心。 下面太监立即用黄缎蒙住匣子,双手小心端走。 顾青珣不明白,皇帝既然想封萧岚音为女藩王,为何还假意问他愿不愿娶她为妃? 老皇帝慈爱的目光投注在儿子身上,“珣儿,朕很满意岚音,本有意让她做你的妻子。今日岚音献符,指天发誓愿以身继承亡父烈志,从最底层的兵卒干起,继续为大周抛头颅洒热血,朕如何能答应?想来,若你也满意,朕就做一回恶人,强行成全了你们。可惜……” 可惜顾青珣说“父皇安排就好”,在他这个老人家耳朵里就是无所谓的意思。 “儿臣素日视岚音为meimei,父皇睿智。”太子打起精神强笑道。 既如此,这边没什么事了。顾青珣正欲告退,忽然想到一点,父皇刚才说可以做这个恶人成全他们,这话有点耐人寻味,难道萧岚音已言明心有所属? 太子想得正入神,外面的小太监来报:“陛下,侍读郎在殿外候着了。” “宣。”皇帝点头。 片刻,着五品藏青官服的年轻男子被带至屏风前。隔着山河绣屏,男子低垂的眉目有些模糊。 别人可能会认错,顾青珣不会。 当初金銮殿试,异想天开的老皇帝见状元郎俊美,意欲命人重新张榜,点状元为探花,是顾青珣好言规劝下来。 只是现在…太子不露声色地挑了挑眉毛。 “阮卿,与朕说说,朕的《承天宝志》修撰得如何了?”不再年轻的君王微笑。 青年按部就班地汇报一番,见他对答如流,皇帝满意地颔首,紧接着话锋一转:“阮卿六艺俱佳,实乃君子。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瞒卿家,朕喊你来,其实是想为你保成一桩婚事。” 皇帝保媒,那就是赐婚了,这时候还能让皇帝有闲心赐婚的人只有……顾青珣面无表情地捏紧扶椅。 不过很快,他又放松下来。 也好,顾青珣想,萧岚音过于显赫的身世就是烫手山芋,现在阮郁把这个烫手山芋接走,宴姑娘才好回心转意。 此言一出,屏风后的青年默然跪地不起。 老皇帝不悦地咂嘴:“侍读郎,你是朕亲点的状元,算朕半个门生。朕爱惜你,定不会叫腌臜之人辱没了你。怎么还没说为谁做媒,你就这般不愿?” 不管皇帝突发奇想为哪位贵戚说媒,都是小小五品侍读得罪不起的。 阮郁低沉的嗓音在暖阁回荡,“陛下容禀,微臣已有妻室了。” 这下惊讶的人轮到老皇帝了,“你娶亲了?什么时候的事?” 阮郁把头埋得很低,“尚未过门,是臣的未婚妻。” 这就好办了,皇帝恢复和蔼,“既未过门,那便不算什么。阮卿只管去退婚,若那户人家攀扯不放,便说是朕叫的。” “求陛下恕臣死罪,婚不能退。”青年的凤目闪过一抹决然,“臣与内子父母皆亡,相依为命。虽未拜天地,早行夫妻之实,太子殿下亦是见证。听闻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陛下赞臣君子,臣不能做有悖德行的事情。” 他的神情越说越悲怆,不像编的。 “珣儿也知道?”皇帝的目光落到太子身上。 顾青珣沉默不答。 这可没法了,老皇帝哀叹一声,“侍读郎啊侍读郎,想想清楚,有朝一日你知道朕在为谁说亲,一定会后悔的。” 不解风情的状元郎还在死气沉沉道:“陛下恕罪,臣心系内子,海枯石烂,矢志不渝。” 郎才女貌的婚事说不成,皇帝也有点兴致缺缺,便说:“罢了,既没这个福分,你退下吧……” 他还没说完,下首的顾青珣突然起身,“阮郁,你这是抗旨不尊,欺君罔上。” 皇帝吃惊地看向素来温和乖顺的继承人,仿佛今天之前从未了解他。 “父皇,”顾青珣躬身,“阮郁方才情真意切,儿臣都险被他骗了过去。但他说海枯石烂,矢志不渝,这分明言辞夸张,已属欺君之罪。” 皇帝纳闷,“珣儿言之有理。侍读郎是言语夸张,但他修书有功无过,又是朕的门生,如何处理才合适?”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顾青珣说得斩钉截铁,“他当众拒婚,置我天家颜面于何地,父皇可不能轻纵了他。” 这话也在理,老皇帝想了一阵,终于发动天才的脑筋。 “这样吧,阮卿。剑南的绵州近年来地牛活动频繁,朕亦苦恼,想求个解决之法。今命你戴罪立功,供奉灵芝太岁前去镇压,若三年内绵州不曾地动,便是你心诚供奉的功劳,朕无话可说。” 地牛活动就是地震,能把贬官说的这么清新脱俗,也只有当今陛下了。 “微臣领旨。” “别急,朕还没说完呢。”老皇帝饶有兴趣地笑,“这三年,朕罚你与你的妻子不得见面、通信。若你们不能抵御相思之苦,还是趁早退婚,各生欢喜,如何?” 老皇帝老jian巨猾,如何不知夫妻异地生出的变故。只是他是有意的,先找个理由把阮郁贬去萧岚音的地盘,再不许他与心爱的妻子联络罢了。 藏青官服的青年深深一埋首,“微臣领旨谢恩。” 不过这一幕落在顾青珣眼里,只代表冥顽不灵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