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玉京梦
谢渊牵着马,和王遗风一同,朝着长安的方向慢慢走去。 那匹黑色的马儿不是什么特别好的马,但大概一直是谢渊在养,所以甚通人性,十分乖巧,会就着谢渊的手喝水、吃豆饼,且吃喝完了还要拿头在谢渊的身上蹭蹭,听话得很。 王遗风忍不住道:“你这人,自己过得尚且粗糙,对这马儿倒是照料得细心,我看,你一天吃食用的钱,还没这马的嚼头多吧!” 谢渊将手上最后一块豆饼喂给马儿,拍拍饼渣,笑道:“我们天策府之人无不爱马,更爱骏马。这马儿虽非是神驹,但脾气极好,又跟我一年多了,对它好点,我也开心。” 王遗风也随手摸了摸马的头,甚至略带恶劣地拍了拍它的腿。果然它也不生气,只是看着谢渊,那眼神似乎无辜得很,像是在说——看,他欺负我。 谢渊:“……” 王遗风:“……” 坏了,这马鬼精鬼精的,会告状! “你怎么会追上来?”王遗风决定不跟一匹马计较,转而换个话题,问起这件事,“还有,你怎么也在长安?” “我要去长安给天策府带一批新将士回洛阳。”谢渊向他解释,“路上在县城歇息时,听闻有命案发生。所以县衙请我去里面休息的时候,我便没推辞。” “那你又是怎么发觉案情有异?”王遗风接着问。 他现在知道客栈里面那些天策将士说的“头儿”是谁了,不过他没把遇见过天策府的人这事儿说出来,继续接着问案子的事情。 这也是他最好奇的点。自己猜出犯人罪行累累,是靠询问街坊得到的蛛丝马迹,但谢渊手下还带着兵,可没这么空。 谁料到谢渊说得分外简单:“我找县令要卷宗,他推说被押解的兵卒带走,我又要看诉状,他拿不出来。这事儿明摆着有蹊跷,我料想其中定有问题,当即便把此事揽到天策府的头上,对县令说若不如实讲明白,那到时候天策府查下来,到底谁该死,可就不是我说了算的。” 谢渊说到这里,嗤笑一声,似乎也十分不齿县令的行为,才接着往下讲:“那县令收钱的时候胆子大,担责的时候倒胆小如鼠,一听天策府的名头,便吓破了胆,这才把真正的状子交予我。我一看,觉得没这么简单,这人手法娴熟,定不是初犯,万万不可让他活着进长安,否则天子眼下大家都想太平,一旦假的卷宗递上去,此事定再难翻案。所以,我让手下们自行去长安报道,先骑马追来杀了此人,但不知道你也跟着他们。”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路见不平顺手为之一般容易。 但王遗风心里再清楚不过,谢渊这是担了多大的责任! 的确,他作为天策府的参将,又是公干出行,手里拿着府主给的令牌,这种证据确凿、应当判死之罪人,一箭射杀,天策府和朝廷都不会追责于他,李承恩还绝对会保他。 可不处罚是一回事,流言蜚语却绝对少不了。 谢渊出身不好,这一点不用他说,王遗风也看得出来。 天策府是重门第、重出身的地方,没有这两样,就算你再厉害、再刻苦,也爬不上高位,反而还会被家境优渥的同僚排挤。 王遗风看谢渊的武功不会比他差多少,按道理早就该升官加爵、更上一层,可一年过去,他还是只在当着小小的参将,而且被丢上不讨好的差事,来继续受世家子弟的脸色。 谢渊想要出头,王遗风知道。他手上那厚厚的茧子和纵横的伤口,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不是想要出人头地,只想做一名小小参将,那他没有必要下苦心到这样地步。 前程,是谢渊最想要的东西,这已经是写在他脸上、刻在他身上的东西。 但他敢在今日来追此人,便是做好了丢前程的准备。 谢渊啊谢渊,终究还是一个先人后己的傻子。 王遗风内心之滋味一时难以言表。 他这二十几年间所见之人,大多自私自利、又面目可憎,为了一点欲望不择手段。可他从未见过谢渊这样的人,将想要出人头地表现得如此坦然,却又甘愿为了别人的事情失去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剔透得像一块水晶,也的确硬得像一块石头,心性天然。 这样的谢渊,让王遗风起了别样的心思,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王遗风终究是出身书香门第,又受师父教诲多年,早养成君子之风。虽常有游戏红尘、红袖添香之举,却从无别人不愿、便坦露心迹的道理,是以终究把那点奇特的心思压下,只和谢渊谈正事。 他从谢渊那里拿到真正的状子,两人走出枫林,在天光下与兵卒交过来的卷宗和诉状一比,字迹很明显不同。 谢渊从县衙拿出来的状子是王遗风看着陶书生写的。彼时天色已晚,陶书生家贫,舍不得点许多灯,墨没有磨好,墨迹略干,且他也没有什么好的笔墨纸砚,笔迹略有分叉,所用之纸也很普通。 但他们从兵卒那里拿到的状子和卷宗就不一样。此人写得一手好楷,比陶书生的更工整、明晰,一看就是常为衙门做事的人。那墨水和纸张更是好得多,还很均匀,定是有人专门伺候着磨墨。 王遗风合上三张纸,仔细叠好,让谢渊放回怀里,才说:“我大概知道是谁假借陶书生之名写的。” 谢渊自然很感兴趣,问他是谁。王遗风便边走边跟他把当日县衙里的场景仔细说来,末了又道:“这梁师道跟陶书生定然有不浅的私交,才让陶书生如此相信于他。可惜,这人却接着他们之间的交情、自己对他的熟悉,来陷害他。陶书生教孩子教得不错,这看人的眼睛却不行。” 谢渊默了一会儿,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和王遗风对视一眼,又把想说的话压下去了。 因为他在王遗风的眼里找到了答案。 ——要去告诉陶书生吗? ——没有那个必要。 他们两人虽有天策府在背后撑着,要把梁师道拿去办了,也无人敢说什么。可乡里乡下的,最重人情,他们毕竟只是个过路人,就连王遗风也只是在陶书生家里歇过一晚上,于情于理,这些村民不管是从哪方面,都会更加相信梁师道没有错,届时梁师道下狱,这些人搞不好反而还会怪罪于他们,说不定,还要连累陶书生,因为他认识王遗风。 放过梁师道,是对陶书生和那惨死女子及其父母的不公,但倘若不放过梁师道,少不得还要牵出更多的事情来。 如今元凶既死,此案也交给天策府,那么对梁师道吓唬提点一二即可。那等小人,吓他一吓,之后也不敢翻什么风浪。 谢渊打定主意,虽略有不甘,还是暂时放过梁师道。 本来从斩杀凶手之后,他们离长安也就只有两日脚程。这点距离是于普通的赶路人而言,他们有马、又会轻功,硬是把靠脚要走两日的路压到半日,在未时二刻城门关闭之前正好赶得上进去。 谢渊自然有天策府的令牌可以通行,而王遗风前两日连夜画的属于“严谭”的路引则派上用场。不得不说,他造假的本事不错,城门守军没有看出半点异样,王遗风跟他说话也故意带上一点兖州口音,是以被顺利放行。 谢渊当然也听见他难得说家乡话,笑着跟他说:“严公子的官话说得不错,之前竟听不出半点兖州口音。” “我师父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常游历天下,在长安也待了不少年,所以官话说得好。”王遗风随口说,但旋即便想起自己曾经跟谢渊他是习的家传武学,于是赶紧补救:“师父是我严家大伯。” 严纶的年纪可不小,别说当王遗风的伯伯辈,当他爷爷辈都够份。严纶收王遗风的时候直言这是老来才得此大材,因此对王遗风是毫无保留、悉心教导,万般疼爱,不在王遗风亲生父母之下。若是他知道自己教的徒弟在外面还要用自己的姓,那估计只会乐呵呵笑着评价王遗风取的假名好不好。 谢渊没有对王遗风的话产生怀疑:“严公子,我们已到长安,但谢某还要去天策府那头述职,不如先行分……” 他本来想说不如先行分别,王遗风去住客栈,他回天策住,事情办完了、再来陪王遗风游玩一两天。岂料王遗风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拽着谢渊的手腕,直接打断他接下来的话。 “天什么策,刚进长安就惦记你那天策府。”王遗风半开玩笑地说道,拽着谢渊往西市走:“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未时二刻都过了,城门也关了,等你走到衙门,衙门也没人了,你去找谁办事?还不如好好歇一晚,明天起个早,再去办你的事,我等你办完,再一起游长安。” 他都这么说了,谢渊也只能把剩的半截话咽下去,但还是小心翼翼把手腕从王遗风的手里脱出来,仍旧与他并肩,找一家客栈住下。 住客栈之时,二人又差点起了争执。 谢渊没带多少盘缠的事小,既然是和王遗风同路,王遗风就不可能让他出钱。但谢渊坚持说自己是个粗人,没必要住上房,住个普通的房间就好,王遗风最听不得他这话,直言要这里最好的房间。 两人刚争了两句,那掌柜的便陪着笑打圆场说:“客官,这两日来长安的侠士多,都在咱们这儿住,上房就剩一间最好的了,您看,你们方便的话,要不一起住?” 王遗风倒没意见,点头:“可以。” 谢渊:“……我回军营。” 言毕,谢渊就要转身离开,结果被王遗风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这次不管他怎么挣也没放手。 王遗风挑眉:“你又不是姑娘,两个大男人,还怕一起住?” 谢渊解释:“你是矜贵公子,我不是,没必要住那么好,而且我也没带换洗的中衣,行李在随行的手下那里,他们都还没到呢,得去军营借套来穿。” 穿别人的衣服,像什么话。王遗风皱眉:“我给你买!” 谢渊:“我不穿绸。” 王遗风让步:“买麻的,行了吧?” 谢渊:“……我自己给钱。” 王遗风:“不需要!谢渊,一套中衣而已,你是觉得我没钱吗?” 谢渊:“你的钱是你的钱,我自己要穿的衣服自己买。” 王遗风:“……” 算了,随便他吧,谢渊这犟脾气一时也难改,肯留下来就行。一套麻布中衣也不贵,按长安的物价顶多几十个铜板,谢渊的军饷虽然不多,这点小钱还是付得起的。 两人定下后,掌柜的领着去看房间。 这家客栈说不上是长安最好的,但也的确是顶尖的,好几栋多层小楼,客人也都多为风雅之士,不见喧哗,却隐有丝竹之声。他们要的这间上房更是不错,装潢华贵、四面采光先不提,光是房间大小便为整整一层楼,分为外间和里间。外间一边是靠窗做了张榻,可以品茶会客,一边是用餐的桌子。外间到里间有门,里间则是用巨大的屏风隔开,左边是澡间,中间对着门的是书房,右边是卧房。分区明确,又连为一体。 谢渊没住过这么好的房间,看得连连点头,最后还表示肯定:“挺不错的,你睡里面,我晚上就可以在这个榻上睡。” 王遗风:“……” 他决定不跟老实人计较。 睡榻就睡,随便他吧,真要让他跟自己挤在一起,他肯定不乐意,到时候搞个不愉快,就没意思了。 但人都留下了,还有放过的道理?多少得让他听到点真心话才行。 无论是有意无意,总要有个定论,王遗风才好决定是继续挖沟,“水到渠成”,还是就此放手,只当这肮脏世道里曾遇见的一位剔透妙人。 不过明天要办事,今天叫他喝酒,他定然不愿意,但王遗风追人,又不急于一时,今天不行,明天也可以。 他寻思明日也好,正好给了他好好挑酒的时间,届时配点好菜,高低要把谢渊灌出几句心里话来! 心里打的是这个主意,他嘴上可不敢说,只状若无事一般和谢渊出门去买衣服。 其实也不只是谢渊要买,王遗风也得买。他爱洁,也有钱,中衣这种东西,不买特别贵的,最多半吊钱。这种价格王遗风向来看都不看,都是随买随换,旧的直接扔了。 但旅程中免不得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风餐露宿的时候,纵然武功护体,身上算不得脏,他有些天没换衣服、心里也不舒服,趁此机会买了两套,一套穿、一套备着,还非要把谢渊那套一起结账。 谢渊要买麻布的,理由是透气吸汗,他们习外家功夫的都这样穿。王遗风却不同意,说麻布虽然好,可来都来了,没有买这么便宜的东西的道理。 结果是谢渊和王遗风又在成衣店争了半天,以两人拆招时谢渊被王遗风再次拉住手腕、失败告终。王遗风得意地付了四套细布中衣的钱,又领着谢渊去吃东西。 这次谢渊知道自己跟王遗风争也不会有结果,自己这个朋友出手阔绰,而且认定之事、就算是极微小之事也轻易更改、妥协不了,所以他不再说什么,王遗风买什么,他就吃什么。 不过当他坚持要买十个豆饼去喂马时,王遗风还是没拦得住他。 王遗风:“这个豆饼是人吃的,你拿去喂马?” 谢渊:“我知道,所以我买的是最便宜的豆饼。” 王遗风:“不是价格的问题!我说谢渊,你对自己有这么好过吗?两文钱一个的豆饼你买十个喂马眼睛都不眨一下,十文钱一个的rou馅饼你跟我说太贵不想吃!” 谢渊:“马儿是我们军人最好的伙伴,它吃好点,是应该的。” 王遗风:“我在说你自己!” 谢渊:“哦,我不饿,刚才吃汤饼已经饱了。” 王遗风:“……” 他很想接着跟谢渊说这不是饿不饿的问题,是谢渊把自己吃东西的重要性看得还不如一匹马的问题,但现在他也知道了,自己或许在别的事情上能够争过谢渊,然而在马面前不行。 自己还要跟一匹马吃醋吗?没那个道理啊! 所以他只能看到谢渊回到客栈后,乐呵呵地拿着饼去马厩喂那匹其实不太好的马。马儿就着他的手乖巧地吃了三个饼,然后又是蹭了蹭谢渊的掌心。谢渊看着掌下的马儿,眉目间是难得的高兴和温柔。 王遗风看他喂马,看他眉头舒展开的样子,轻哼一声,别过头去,自己先进客栈上楼了。 ——但还是没掩盖得住嘴角那丝勾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