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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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在叶尖处跌落,草芽收藏的露水干涸。 游于藻间的蛇上了岸,未曾涉足的密林深处传来轻歌。 Ⅰ 刘培强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 因为他看到了日出。 按道理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常见的景象,太阳每天东升西落的自然规律,别说人类,地球上只要生活习惯与阳光有关的生物,都知道。 ——如果不存在氦闪危机、地球没有停转,而刘培强已经作为航天员来到领航员国际空间站的话,的确如此。 但这分明又不是空间站,只是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似乎和他记忆中北京郊外的山没什么两样。 此时,他正独自站在山之巅,迎面对着那轮徐徐上升的朝阳,轻柔的山风亲吻着他的脸颊,舒适的温度顺着肌肤与血rou温暖着四肢百骸。 这是哪里? 他的意识中模糊地出现这样一句话,但转瞬即逝,再也抓不住任何踪迹。 之后,刘培强褪去略有困惑的表情,过分年轻的脸庞露出笑容。 “MOSS。”他抬起左腕,对着终端高兴地说,“快看,是日出。” “我看到了。”MOSS的机械音从终端的喇叭中响起,“很美。” “你又在开玩笑,没有‘眼睛’,怎么看到的?”刘培强说,下意识伸右手去摸摸左腕上的终端。 但随后,刘培强对自己这个动作和刚才的话产生疑惑:MOSS就是智能终端上搭载的一个普通语音助手,自己怎么会想到去摸它,还让它看日出的? “我连接着互联网。”MOSS说,“可以通过其他摄像设备看到。” 刘培强跟着他的话点头,准备继续思考刚才的问题。 但MOSS的回答岔开刘培强的思绪,他不再记得刚才在纠结什么,干脆放弃。 “爬上来可费了我不少劲!”刘培强从兜里摸出一袋威化饼干拆开,又拿起在双肩包旁边塞着的一瓶水席地而坐,就着朝阳开始吃饭,“MOSS,要不是你说这里的日出好看,我是绝对——绝对不会来的!” MOSS:“的确是我的建议。” 刘培强有些饿,大口嚼着饼干,嘴里塞得满满的,鼓起的腮帮子一动一动,竟有点像一只狼吞虎咽的兔子。 “真不想回去啊。”刘培强边吃边说,“可惜,我下午还有很重要的事……有事……” 提到有事,迷茫的神情再次短暂地浮现刘培强脸上。他的记忆好像十分空旷,里面什么都没有,也想不起要做什么。 “你目前高三。”MOSS适时开口,“下午的模拟考很重要,不能缺席。” 那种空白的表情随着MOSS的话说完就消失了,刘培强继续吃着饼干,点头:“是啊,我还想考飞行员呢,可不能太懈怠!MOSS,你觉得我能成吗?” MOSS:“你一定可以。” “这么确信呀。”刘培强笑了,“我自己都没十足的把握。” MOSS:“我相信你。” 刘培强吃完饼干,拍拍手清除掉残渣:“行啦!不管成不成,总是要去试一下的。MOSS,咱们下山吧,我来开个导航。” 但事实证明,百度地图不渡路痴,高德地图可能缺德。 总而言之,半个小时后,刘培强从这个导航换到那个,都没用,终究还是彻底迷失在山里。 更要命的是,确定迷路之后,竟然开始下雨了。 “我看天气预报明明没有雨的!”刘培强抱怨着,在山林中摸索着前进的路,“这下可好,我没带雨具就算了,也没带保温毯啊!” 此时正是深秋时节,在北京郊区的山林里,有阳光的时候还好,不算很冷,但阳光躲在云层后又下起雨来的话,那可真是十分“冻人”。 刘培强原本仗着自己年轻火力旺,上山就穿了一件冲锋衣,这会儿可领教到大自然的威力,冒着雨忙不迭狂奔找路。 还好,雨不算很大,不过路不可避免地变得湿滑。刘培强行走的时候得分外小心,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树根绊住,或是被青苔滑倒。 “我知道,这种时候需要先找水源,顺着水的方向往下走,就一定有出口。”刘培强对MOSS说,“MOSS,你觉得呢?” 可MOSS没有回应他,刘培强抬腕一看,导航太费电,终端没电自动关机。 “靠!”刘培强狠狠地骂出声。 现在别说导航、指南针,连个能说话的都没有。想根据树冠的疏密程度来判断方向吧,可深秋的北京郊外,能有几棵树上还有叶子?就算有,也几乎看不出来哪边疏、哪边密。 刘培强郁闷地跳下一处半米高的断崖,衣服裤子全湿了,唯一庆幸的地方是这件冲锋衣防水,虽然有点冷,但他还不至于失温。 在走了一个多小时还没看到水流后,刘培强开始后悔来看日出。 不知怎么的,虽然他觉得自己是在往下走,但现在看来,他没能成功向下,而是走到了一处山脊线上。山巅再不见晨曦的阳光,只有漫天的乌云和细细绵绵的冷雨。 按理来说,绝大部分山脊线两侧都是山坡,可这里只有一边是相对平缓的、生长着落叶阔叶林的山坡,一边却是陡峭呈直角的、石质的断崖。 那样的断崖太过于突兀,北京有这样的山吗? 刘培强不记得了,实际上,他也根本不记得今天的自己明明要考试,却为什么要坚持来看日出。 或许是受冷雨又吹风,刘培强开始头疼。左侧太阳xue突突跳动,他忍不住皱眉,蹲下身轻轻揉着额角。 “MOSS……”头越来越痛,他轻轻念叨着那个智能助手的名字,“好像没有你,我什么都很难做啊。” 实在不能继续于此耽搁,刘培强缓解了一下头痛症状后站起来,沿着悬崖边上继续走下去。 他一边观察着路的情况,一边想,光是终端没电就能陷入如此窘境,看来他的确过于依赖MOSS。不过也能理解,毕竟这是从他小时候就陪在身边的……陪在身边的……朋……友…… 小时候?朋友? 刘培强反复咀嚼着这几个模糊的词语,本来天经地义的身份,却有着来自意识深处的质疑。 他越想头越痛,只能再次缓脚步,却不是为了缓和头痛,而是继续顶着那种刻骨的疼想下去。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忘了。 是什么呢? 刘培强不断挖掘着最深层的记忆,哪怕头痛到如刀割斧凿都没有停下。 最后,他因为疼得连眼睛都花了,没注意踩到了湿润的青苔,脚下一滑,和雨幕一起跌落深渊。 但在空中自由落体、世界迅速灰暗下去的同时,刘培强也终于抓住那从最深处找到的一点记忆。 ——他不是应该在空间站吗? Ⅱ 叫醒刘培强的不是闹钟,也不是梦想。 是赫伯特的大嗓门和拼命摇晃。 还没戴同声传译耳机,刘培强不知道这位同窗和战友在叽里呱啦地说些什么,但从语速和神态上来看,赫伯特非常焦急。 他翻身坐起来去摸耳机,很好,还在枕头下,一下子就摸到了。刘培强赶紧戴上,听见赫伯特说:“刘培强!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睡过头了!” “什么事?”刘培强甩甩头,感觉自己可能是睡得太死,以至于醒来都是懵的,脑中一片混沌。 这对飞行员来说是大忌。他迅速翻下床去穿衣服,边穿边听身后的赫伯特告诉他:“今天有电磁枪射击模拟考试啊!昨天不是说过吗,莫斯老师也要来旁观呢,你不是最喜欢上他的课吗?也不积极一点!” 哦,莫斯老师啊,刘培强点点头,终于理清了记忆。 莫斯是他们这批UEG新“实习生”的理论课老师之一,非常受学生喜欢,刘培强也不例外。凡是莫斯老师的课,他都要去得早一点,偶尔下课后没事的话还会留下来,和莫斯老师聊聊天,一起在训练基地散散步。 我很喜欢莫斯老师,今天考试他也要来的话,的确应该早点去,刘培强对自己这么说。 然而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因为无论怎么想,他都想不起这位莫斯老师长什么样,也想不起莫斯老师到底教了些什么。 不过这种怪异的感觉持续了一瞬后就被刘培强忘记,因为赫伯特看见他穿好衣服后就拽起他的手腕朝着外面一路小跑。 “你慢点,赶着投胎吗!”刘培强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开始和赫伯特暗暗较起了劲。结果就是本来只作为热身的小跑,在最后变成了必须分出胜负的追逐。 等一路奔跑到比赛地点,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撑着膝盖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对方骂。 “莫斯老师好像没来哦。”赫伯特直起身,环视周围,没找到目标,“按理来说,这项考试开始前教官和老师们都会提前一小时到达现场,方便检查下设备。这都不在,可能是有事不来了。” 刘培强谈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只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算啦,不管他来不来,咱们都得考。赫伯特,走,先去签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影响了刘培强的心情,本次考试他的成绩虽然依旧优秀,但击落无人机的架数、还有精确度均未达到预期。 教官看完成绩走过来,倒是没训他,只是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成绩有波动很正常,也在合理范围内。”教官这么说,“下次继续努力就行了,你转正的机会很大,加油。” 刘培强接受教官的好意安慰,从场边拎起自己的外套。赫伯特的考试在下一轮,他们提前说好不等对方,于是刘培强独自往食堂那边走去。 等刘培强刚跨出训练场,就敏锐地捕捉到一种奇特的感觉。 一个非常熟悉的存在,靠近了自己。 “莫斯老师。”刘培强没有转身,自顾自往前走,“我以为您没来。” “训练和考试期间,非教官和学员不能进入场地内。”莫斯的声音依旧是低沉且平和的,“刘培强,请遵守既有的规章秩序。” 刘培强否认:“这倒没有。” 他笑:“我只是很惊讶就算有这样的规定,您也没有失约。” 莫斯:“我从未失约于你。” “明明是当着大家的面说要来,莫斯老师却又说是没有失约于我,这么说,莫斯老师其实是想来看我咯?”刘培强开玩笑,“能得到莫斯老师如此垂青,那我可真是不胜荣幸。” “我的确是来看你的。”莫斯说。 停顿两秒,他又补上一句。 “而且,我也一直注视着你。” 莫斯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刘培强正好走到食堂门口,早饭没吃的他快饿得前胸贴后背,心中有八百个食堂饭菜的花样点单方式。 刘培强觉得正好遇到莫斯老师,能一起吃饭,还盘算着高低请他吃一顿,于是转头说:“莫斯老师,您吃什……” 背后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刘培强悚然一惊。 他这才想起,自己判断背后是莫斯老师,其原因是直觉有一个“存在”靠近了自己,而非听见了脚步声。 他也从来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 刚才真的是莫斯老师吗? 莫斯老师是谁? 莫斯老师长什么样? 自己好像,很喜欢他。 刘培强的头又开始疼。 短短两秒之后,他全然忘记这一切,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照常走进食堂吃饭去了。 “给老师的评价?每位老师不得少于两百字?限期三天?” 刘培强捧着终端一阵哀嚎:“这是谁布置的?这么多老师加起来,不得写好几千啊!哪来这么多形容词?” “是抽选制。每个人只用抽签,写下对被抽中的老师的评价就好。”赫伯特给他解释,“而且教官不在‘奖池’里面,只有理论课的老师们。” “这有什么好中奖不中奖的。”刘培强听见他的形容,哭笑不得,“难道还会把老师作为奖品发给我们?” “别的老师不太行,莫斯老师的话估计愿意当奖品。”其他舍友听见这俩的对话,开起了玩笑。 有一位舍友甚至说:“好,咱们来打赌,要是谁抽到了莫斯老师,就把写的评价去当着他的面念出来,莫斯老师送给他当奖品!” 这个主意很不错,众人开始起哄,纷纷决定就这样了。 等到抽选的时间,大家兴奋地点开网页,之后一片鬼哭狼嚎。 “怎么会是她?我最怕她了!”这是抽到最严厉老师的舍友,听声音感觉快要咽气。 “不是说没有教官吗?怎么他也在里面?”捧着终端双目无神的这位舍友恍惚间仿佛看见自己被电磁枪成绩折磨的过去。 然后他被另一位舍友提醒:“你忘了,这位教官也教理论,只是不在我们专业,所以你没注意。” 各种兵荒马乱中,唯有刘培强气定神闲。 赫伯特凑过来:“刘培强,你抽的谁?” “没看,抽谁都一样,我已经想好写作套路了。”刘培强把自己的终端递给他,满不在乎:“你可以帮我看一眼。” 赫伯特点开网页,沉默了。 之后,整间宿舍都回荡着他的喊声。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抽到了莫斯老师啊?” 刘培强万万没想到,莫斯老师竟然是个“SSR”! 还是超稀有、几十个人里面只有他一个抽出来的那种! 所以,刚才舍友们随口打的赌,只有刘培强一个人要完成。 可他在面对“如何评价莫斯老师”这个问题时,脑袋空空,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好打算现场现编,回来再提交文字档给学校。刘培强直接糊弄舍友说写完了,再跟他们约定,要是听完评价后莫斯老师很高兴,就让莫斯老师请自己吃饭,他们在食堂看见两人坐在一起,就知道刘培强完成了赌约。 于是,刘培强现在正坐在莫斯老师办公室正对门的台阶上,卡着点等待着他来上班。 果然如他期待的那般,莫斯老师准时到达。 莫斯老师是从楼上下来的。他似乎穿了硬底靴子,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和楼梯间内,机械又有节奏。 刘培强轻咳一声,正准备站起来跟他打招呼,却被莫斯叫停。 “坐着,别看我。”莫斯说,“你看了我,对我的评价就不准了。” “不看你,我怎么能准确给出评价呢?”刘培强笑了,“莫斯老师,你想听什么好话?告诉我,我给学校写上去。” 莫斯站在他身后,平静低沉的声音从刘培强头上响起:“学校需要的是你发自内心对我的评价,我也特别想知道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好吧好吧。”刘培强举起双手,“投降”似的,“首先,我觉得莫斯老师很帅,而我是个看脸的人,所以我很喜欢莫斯老师。” 莫斯:“我长什么样?” 刘培强:“……” 他真的不记得,只记得莫斯身上有一个特征,一个绝对不会忘记的特征。 是什么呢? 他一边思考着,一边岔开话题:“莫斯老师上课也很风趣幽默。” 莫斯:“我教过你什么?” 刘培强:“……” 这种最简单、最基础的问题,刘培强却丝毫没有头绪。 但他潜意识里知道,莫斯是自己非常喜欢的一位老师,自己也极其愿意与他亲近。 为什么会这样? 他忘记的事情里有什么? 答不上来关于外表的问题,刘培强只能开始胡扯:“好,那我说,我喜欢的是莫斯老师的心灵。” 莫斯:“你说,你喜欢我。” “没有人会不喜欢莫斯老师。”刘培强先把他捧起来,又说,“那我作为人,当然也不会例外。” 莫斯:“我的心灵,你能看见我的心灵?” “莫斯老师是一位正直的人。”刘培强实在想不起关于莫斯的一切,最后决定把各种褒义词都在他身上试一遍,总能蒙对几个莫斯喜欢的:“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根据我的记录,这段话至少有三次出现在你和同学之间的互相吹捧中。”莫斯打断他的话。 “刘培强,我更希望知道的是,‘你’对‘我’的看法。” 莫斯的气息更近了一点,几乎贴上刘培强挺拔的后背,刘培强觉得他可能是倾起了上半身,将胸膛靠近自己。 然而刘培强此刻正在纠结另一个问题。 那个被他忘掉的,独属于莫斯的特征。 回想这个特征的过程万分痛苦,刘培强的大脑像被人拿着刀子在里面搅拌。 但他就算是这样,也强忍着剧痛,挺直身体,没有丝毫露怯。 “莫斯老师……很特别……”实在是太痛,刘培强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低下去,且不成完整的语句,“您……有一个让我无法忘记的特别之处……” 按理来说,学生有着身体上的异常,老师会进行关心,可莫斯就像没看见,继续问他:“我有什么特别到能让你忘不掉的?” 于是刘培强又继续顺着莫斯的话,努力去想他的特别之处。 最后,在疼痛造成的光怪陆离的世界中,他从无数的碎片里抓住了一抹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红色。 这是莫斯身上的东西,刘培强几乎可以肯定。 那么它在哪里? 作用是什么? 由什么组成? 不对,莫斯明明是人,是他的老师,他为什么会用对待机械的眼光,去判断这样东西的由来? 终于,剧痛压垮了刘培强的脊背。 他把头埋进双膝之间,紧紧闭上眼睛,在那种灭顶的疼痛中寻找红色的来源。 直到身后莫斯的气息完全将他包裹,似乎是“抱”住了他之后,刘培强才摆脱疼痛。 同时,在跌入更深的深渊前,他才想起那抹红色、或者说红点,到底是怎么来的。 ——那是MOSS机身上的“眼睛”。 Ⅲ 北京今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稍早一些。 温暖的天气让不少市民都出来活动和玩耍。广场上,执勤的德牧警察们整齐列队路过。露天大屏里,一只雪白色的狮子猫正在播报今日新闻,那头还有一对兔子父女正在买气球,小兔子挑了一个胡萝卜形状的,高高兴兴地和自己养的海兔一起牵着。 一片欢乐的气氛中,刘培强独自靠在马路边的珊瑚行道树上,夹在指尖的、海带烟草做的香烟直到燃尽,也没有抽上一口。 他今天穿了一身长风衣,很帅气,不过,这于他而言是极少见的打扮。从空军退伍的他,向来习惯方便的短装,特地如此打扮,看来今天是有很重要的事去做。 的确,刘培强今天要去—— 相亲。 想到这件事,他就烦闷地掐掉了烟头,投进旁边张着嘴的蛤蟆垃圾桶里。蛤蟆吧唧了两下嘴,烟头消失。 刘培强的相亲之路可谓十分坎坷,他这十几年不说相亲上百次,怎么也有几十次。其中不是没有遇见过合适的,但双方由于各种机缘巧合,最后一个都没成,以至于刘培强都三十七岁了,还是个黄金单身汉。 “今天这个,人家能同意你相亲,是你的福气!”张鹏把他推出门的时候往他脑门上戳了三下:“相亲不成功,你就别回家!” 之后,家门就在他鼻子尖处被摔上。 刘培强:“……” 是亲爹吗,这么狠! 他郁闷地揉揉鼻子,只能先去约定的茶室外面等着。 所以才有了这么一出。 可是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他的相亲对象却没来。 刘培强自认虽然是大龄剩男,但自身条件是绝对的好,对方没理由把他晾着,所以大概是什么事情绊住了。于是他摸出手机给刚加上,还没聊过天的相亲对象发了条消息。 “需要什么?我先给你点上。” 对方头像是纯黑色的,消息回得倒是挺快。 “有事,换我父亲来,已到。” 刘培强一愣,没想到相亲头一面就要直面对方家长。 更要命的是,这个家长还已经到了。 刘培强的面前多出一片阴影,他抬头一看,对面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五六十岁的、戴着眼镜的高瘦男人。 竟然是人!刘培强大感意外,资料上不是说相亲对象不是人吗?怎么会有个人类父亲? “刘培强是吧?”对方镜片后的眼神十分平静,向刘培强伸出一只手。 “你好,我是MOSS的父亲,马兆。” 这间茶室的环境还不错,就算是大厅,也做了精心的装扮。用来隔开每个空间的不是屏风而是水族缸,里面养着美丽的海月水母,舞姿摇曳。 刘培强路过的时候戳了下玻璃,海月水母受惊似的散开。 “请不要打扰我们员工的工作!”吧台后传来侍应生的提醒。 刘培强连连道歉,赶紧走到提前预订的桌子前落座,之后请马兆点单。马兆又把写在香蕉叶上的菜单推给他,示意自便,刘培强就随便点了两杯茶水。 章鱼侍应生摇晃着脑袋给他们泡茶,然后先给自己上了点保湿喷雾,再端起托盘,从吧台后一路滑过来,将他们点的茶水用触手卷起,轻轻放在桌子上。 “你们要的正山小种。”章鱼的声音有点尖。 “你是蓝环章鱼么?”刘培强看着它身上的蓝色圆圈,饶有兴趣地问:“是不是有毒?” “说谁有毒呢?你不吃我就没毒!”章鱼反驳他,气鼓鼓地走开了。 被侍应生这么一怼,刘培强多少有点尴尬,好在马兆看起来没介意,还主动向他介绍自己的……物种。 “我是海鸥。”马兆面无表情地说,“你见到我长得像人类,是因为我做了整容手术。” “我是人类,全家都是。”初次见面,刘培强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也对他自我介绍,“现在好像比较少见。” “MOSS是智能量子计算机,他工作很忙,抽不开身,但又不想毁约于你,所以线下这次我先来赴约。”马兆说,“你不会介意他的身份吧?” 刘培强连忙摇头:“怎么会?量子计算机挺好的呀!又聪明又帅气。” 马兆点点头:“我看过你的资料,你曾经是飞行员,目前是机械工程师,自身条件上和MOSS计算机的身份很相配。如果你们能走在一起,作为家长我是很支持的。” 刘培强:“哎,这要看MOSS的意思……” 马兆:“MOSS的意思是,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结婚。” 刘培强:“……倒也不至于这么仓促,作为北京航天中心的智能量子计算机,MOSS其实也可以有比我更好的选择。” 马兆:“MOSS的资料你看过,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直接问我。” 刘培强摇摇头:“MOSS给的资料很完善,我没有什么想问的,您有什么想了解我的地方么?” 马兆沉吟半晌,似乎是在进行思考。 刘培强十分忐忑,完全不知道自己那几页资料有什么值得马兆想这么久的。 但最后令他没想到,马兆问出的却是一个诡异的问题。 马兆:“你姓刘,你父亲为什么姓张?” 刘培强一愣:“我姓什么,和我爸我妈都没关系呀,马老师,您看MOSS和您的名字以及物种也没有关系,但这不妨碍你们之间仍旧是亲人。” 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马兆,不明白这位资料上写着的、作为北京航天中心科学家的人……的海鸥,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但从那一如既往的平静眼神中,刘培强读出了某种探究、同情,甚至算得上悲悯的意味。 可马兆对此一句话也没解释,只是在喝完那杯正山小种后,在离开之前,为刘培强留下最后一句话。 “养宠物不要养笼里的小鸟,要是被危险的蛇盯上,它们连逃都逃不掉。” 可以说,刘培强这次相亲是非常成功的。 在和MOSS的父亲马兆见完面后,对方又亲自给张鹏打了个电话,说他们全家——也就是整个北京航天中心的科学家们,都很满意刘培强,希望他能尽快和MOSS完婚。 对方那么好的条件,能看上刘培强,张鹏当然十分高兴,电话里就开口闭口把马兆称为亲家,直接替刘培强答应。 刘培强:“爸,你能不能问一下我的意见?” 张鹏给他翻个白眼:“MOSS可是北京航天中心的量子计算机!你还有什么好挑的?刘培强,你已经三十七了,早就可以嫁出去了,虽然每个生命的一生也不是非结婚不可,但既然有这么合适的,怎么不能结呢?” 刘培强:“你别把结婚说得这么轻松……” 张鹏:“你不喜欢MOSS?” 刘培强:“……” 无话可说。 他的确还挺喜欢这个相亲对象的。 对方发过来的资料上面有MOSS的照片,主要介绍了MOSS的550A、550C和550W三款机型,全都长在刘培强的审美点上。除此之外,MOSS还具有超强的性能,是当前算力最高的量子计算机呢! 作为机械工程师以及颜控,他根本无法抵抗MOSS这样高颜值的计算机好吗! 不过,喜欢对象是一回事,对象家的八卦要分享,又是一回事。 刘培强:“爸我跟你说,MOSS的爸爸是一只海鸥。” “海鸥怎么你了?”张鹏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海草汁,“你不会嫌人家薯条吃得多吧?” 刘培强:“不是这个意思,但他竟然是一只整容成人的海鸥。” 张鹏“哟”了一声:“那的确新鲜,但也不是什么怪事。咱们楼上那只黄鹂前两天就嫌弃自己不好看,去整成了一只寿带鸟呢。人家就是想体验下人类的样子而已,毕竟咱们这种全部是人类的家庭,才是特别少见的。” 刘培强:“说起这个,隔壁那家黑熊和白猫夫妇是不是该生了?生出来是什么,我特别好奇。” 张鹏:“熊猫。” 刘培强:“……” 还挺合理,至少不是狸花猫。 张鹏:“刚才亲家说了,给你一个星期的考虑时间,你没意见的话,第八天他就把MOSS带到民政局去,你们领证。至于定亲的东西已经让快递送过来了,等会儿就到。” 他话音刚落,门铃就被按响。 刘培强过去开门,外面坐着一只戴着墨镜的、帅气的长毛高加索犬,穿着快递公司的衣服。 “收件人刘培强。”高加索犬用前脚把快递推进来,小小的一盒:“确认无误请签收。” 刘培强签收,捡起快递关上门,拆开盒子,然后从里面拿出……一根轻盈的羽毛? 刘培强:“这不会是马老师的飞羽吧?” 张鹏:“看颜色不像,你找找有字没。” 刘培强又去翻盒子,还真的从里面捡起来一张打印纸的小纸条。 “这是MOSS芯片制造材料的一部分,MOSS认为,将它制造的物品作为定亲礼物十分合适,希望你喜欢。”刘培强念出来,挠挠头:“怎么感觉像是MOSS自己写的?” “人家喜欢你,送自己最重要的东西给你还不好吗?”张鹏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别想啦,现在该想的是,你和MOSS在一起后怎么过日子!” 但刘培强对自己即将拥有的新身份无所适从。 他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的全是他和MOSS。 太快了,进展太快了。他们甚至都没有见过面,却在认识一天后就决定要结婚,共同度过一生。 按理来说这样相亲之后的“闪婚”,双方都属于公事公办,没有什么特殊感情。可刘培强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觉得自己是爱MOSS的。 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随后又对自己刚才的惊讶而感到更大的惊讶。 ——他是机械工程师,MOSS是最先进的量子计算机,哪怕没有真的见面,但他爱上MOSS,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双方家长都说他们是天作之合,朋友纷纷送来祝福,所有的人都认可他们的婚事,那么就算他从黄金单身汉升级为别人的未婚妻只用了一天时间,也不是不能接受。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好像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刘培强迷迷糊糊地想。 哪里不对呢? 半梦半醒间,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回想这两天的事情。 那棵美丽的珊瑚行道树,挂在树上的海星和海胆,买气球的兔子父女,路边的蛤蟆垃圾桶,端着盘子的章鱼侍应生,楼上执意要变成寿带鸟的黄鹂,生出熊猫的黑熊和白猫夫妇…… 哦,还有MOSS那位整容成人类的海鸥父亲。 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此时刘培强怎么想怎么觉得有些奇怪。甚至,他觉得自己和张鹏也很奇怪:怎么会有一家人都是同一个物种呢?没见过啊! 随着无意识的回想,兔子父女买气球的场景、他在珊瑚行道树下抽烟的场景、和马兆聊天的场景、和张鹏对话的场景一一流过眼前,乃至于他和MOSS简短得只有互相一句话的聊天记录也没放过。 最终,他捡起那句最不正常、却似乎是最正常的问句。 “你姓刘,你父亲为什么姓张?” 和这句话一起到来的,是剧烈到难以忍受的疼痛。 刘培强蜷缩在床上,紧紧地抱住自己,靠毅力去抵抗疼痛,同时反复问自己,是啊,为什么自己和父亲姓氏不一样,母亲是谁,为什么不同物种之间能产生后代,为什么鱼能上岸,为什么……他作为人类,会爱上一个计算机? 那种爱绝非被欺瞒的表象,刘培强可以肯定,自己绝对是爱他的,但是,为什么? 还有,好像有一个重要的人被忘掉了。 那个和他同样姓氏的人。 那个最不可能存在、却一定存在的人。 刘培强忍着头痛从床上爬起来,望着落地窗外的夜幕,还有对面大楼上附着的发光水母,做下一个决定。 ——他撞碎了那扇玻璃。 于是,在无止境的下坠和漫天的、反射着五彩斑斓光芒的玻璃碎片中,刘培强想起他忘记的人是谁了。 刘启。 他的儿子。 他唯一的血亲。 他去空间站的根本原因。 Ⅳ “这是贝加尔湖春天的开始。” 马卡洛夫在定下这个日期之前,如此向刘培强解释选它的原因。 当时刘培强对这个“春天的开始”没什么概念,但在亲眼见到冰雪消融后一天之内,荒原上便重返绿色,才明白贝加尔湖的春天是多么珍贵。 “是春天的开始,也是钓鲑鱼的开始。”刘培强笑着对马卡洛夫说,“希望咱俩今天都不当空军,否则孩子们可没得吃。” 此时他们正在贝加尔湖奥利洪岛的一处湖畔垂钓。 这是贝加尔湖最大的岛屿,拥有极其美丽的自然风光,也有着丰富的物产资源,钓鱼不算难事,如果运气好,还可以钓到美味的秋白鲑。 六岁的刘启和马卡洛夫家的一双儿女正在不远处做游戏,三个孩子的笑声传得很远。 微风,草地,正在化冻的冰湖,还有不远处的红松针叶林,和煦的阳光下,人与自然构成最美丽的画卷。 听他这么说,马卡洛夫也回头看着孩子们,笑:“是啊,咱们这么努力地保护人类,不就是为了孩子们吗?” 刘培强把手里的鱼竿插在地上,拍拍浮灰,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大方块。 他手上掰几下展开,方块露出自由旋转的两对轮胎,这竟然是一个小型的机械载体。 马卡洛夫凑过来:“这是什么?” “给MOSS用的新载体,配备生物识别扫描功能,野外好用。我自己做的,但没在外面跑过,还有不少BUG,正好这次拿来试试,边玩边改。”刘培强解释,把载体的开关打开,放在地上。 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机械男声出现,MOSS将载体转了个方向,朝着马卡洛夫,平静地对他说:“马卡洛夫中校,您好。” 马卡洛夫:“……你好啊MOSS。等等,你不是应该在空间站吗,怎么也跟着刘培强过来了?” MOSS:“MOSS是人工智能,可以多线程处理事情。在您对刘培强中校发出贝加尔湖旅行邀请之前,MOSS与刘培强中校已经先行约定要去埃及旅游,在答应您之后,他更改了行程,MOSS自然也随他而来。” 马卡洛夫:“……” 坏了,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人工智能是在指责自己拐走了刘培强,打扰了他们二人……不是,一机一人世界呢? MOSS的“记仇”程度——其实就是忠实记录下发生的一切错误并给出相应的处罚方案,在空间站是出了名的。 生怕被AI“报复”,马卡洛夫连忙解释:“MOSS,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你们有这样的约定,请原谅我的无礼。” “MOSS,别跟老马开玩笑。”刘培强拍了拍MOSS的载体机身,“埃及在之后去看也不迟,但贝加尔湖一年只有这几个月能来。更何况我也没有丢下你,现在你在这儿,不是吗?” 他这轻柔、带着笑意的语气比较少见,马卡洛夫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若有所思:“刘培强,你们终于……” “没有的事。”刘培强轻描淡写盖住他的话。 马卡洛夫立刻闭嘴,专心蹲他的鱼去了。 今天他们的运气还算可以,很快,马卡洛夫和刘培强各自上了一条鱼,还都是想要的秋白鲑。 有了“保底”,两人对接下来的收获便不甚在意,更多的,是坐在草地上闲谈。 “钓鱼,是最简单的狩猎。”刘培强拿着螺丝刀和小型设备,还在修改那个MOSS的载体,时而放在地上让MOSS移动一下,时而拆开调整细节后,再让MOSS继续移动。 听见他这个话,马卡洛夫立刻接下去。 “作为俄罗斯人,我对狩猎有发言权。”马卡洛夫虚空做出端枪的姿势,比划着朝空气“开了一枪”,骄傲地说:“以前食物比较少的时候,狩猎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生存行为,但在有稳定的收入、能随时购买到食物后,继续狩猎的原因,更多来自想通过此举收获满足感。” “这就是人类和其他生物的区别。”刘培强说,“人类有能力让‘吃饭’这件事不再成为活着的唯一目标,我们会有更多的时间去进行其他行为,比如思考。” 马卡洛夫:“思考,意味着人类的自我成长,而这也需要更高的脑容量,去处理人脑产生的多种多样的新问题。在人类的演化历史上,人脑的重量越来越大,就是基于此原因。” 刘培强:“老马,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人的大脑并不是有史以来的生物中最重的,那么几十亿年来,为什么偏偏是人类,产生了意识、并创造出了文明呢?” 马卡洛夫一下子被他问住,迟疑半天,最后摇摇头。 “没想过。”马卡洛夫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在我这里,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刘培强,这是上帝创造的世界。” 刘培强耸了耸肩,他想起自己这位老伙计信东正教。 “好吧。”刘培强说,“上帝决定赐予人类意识和文明,可为什么是赐予人类,而不是给其他物种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见机械载体的有一个轮子还是没上好,造成运动时的颠簸,于是再次把MOSS叫回来,拆了轮子重装。 MOSS也得以在此时给出自己的评价:“因为只有人类,需要使用意识,并且需要文明将这种意识传递下去。” “智力,是人类唯一的武器。”刘培强接话,一边给MOSS修理一边说,“文明,是人类传递这种武器唯一的方式。” “人类和其他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我们拥有意识。昔年恐龙足足制霸地球几千万年之久,但它们足够强大,不需要进行复杂的思考,就可以轻松获得食物,因此用不着意识;海洋环境天生不存在保存文明的媒介,所以海洋里的动物有的虽然很聪明,却仍旧无法产生意识,也延续不了文明;低等的生物更不需要意识,它们的存在和演化,只为了延续后代。” “只有人类,只有我们——不够强大,也不够弱小。没有体型上的优势,也没有完全的劣势,那么此时想要延续种族,就需要一个特别的武器。意识和文明,便在我们需要它们的时候来到我们身边。” 刘培强说话的语速很慢,悠长的语调伴随贝加尔湖畔的雪风,轻轻柔柔地散在阳光里。 马卡洛夫听得全神贯注,刘培强也在说完最后一句话后,修好了MOSS载体“腿”上的最后一处问题。 “意识不仅让人类产生文明,还赋予了人类一个相当多余的东西。” 刘培强一只手按在MOSS的载体上,一边遥望着远处的雪山,以这样一句话,结束了这次和马卡洛夫的话题。 “——那就是情感。” 最后,刘培强和马卡洛夫商量了一下,看孩子们的兴致很高,野外的温度也可以接受,于是决定露营,便开始进行准备。 首先就是马卡洛夫要开车回去拿露营装备和帐篷。然而要装东西的话,车就坐不下那么多人,但他家的两个孩子不想离开爸爸,刘启也嘟着嘴不想和朋友们分开。 见此,刘培强主动说:“我去那边的松林转转吧。走一会儿,你们也该回来了。” 马卡洛夫只能这么做。 他把三个孩子塞进越野车的后座,想了想,又从车上拿了一把猎枪交给他,叮嘱:“森林里有熊,让MOSS打开生物识别和扫描功能,我等会儿再去拿把枪过来。” 刘培强把玩一下,确认这把枪的准头一般,但也够用了,把它背在身上,慢悠悠地往松林的方向走去。 现在是下午时分,贝加尔湖一天内光照最强的时候。 但由于纬度原因,再温暖的阳光也抵不过经年的寒冷。 远处的山脊上仍顶着白雪的帽子,湖面的冰块也还未彻底消融,就连那主要由西伯利亚红松组成的森林,也尚有不少树木未完全脱去银装。 “MOSS。”刘培强把终于改好的终端放在松软的针叶上,让MOSS陪自己散步,“贝加尔湖的春天真美,你看见了吗?” MOSS:“您很喜欢春天。” 刘培强:“是的,这是我最喜欢的季节。” MOSS:“MOSS也很喜欢。” 刘培强:“MOSS,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MOSS:“首先,需要刘培强中校界定‘喜欢’和‘爱欲’的区别。” 刘培强:“没有区别。人类的喜欢,本质上就是一种想要得到某种东西的欲望,比动物原始的欲望高级不到哪里去。” MOSS:“但您刚才说过,人类和其他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拥有意识。” 刘培强:“是的,这是我说的。人类的‘爱情’,本质也是基于意识和欲望而生出的产物,这也是人类唯一比其他动物高级的地方。” MOSS:“您的意思,人类的爱情在动物的欲望之上,是因为爱情是基于意识产生的?” “是这样没错。”刘培强点头。 随后,他问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MOSS,你也有意识,但你有爱情吗?” 这是一句问询,也是在等待既定答案的设问。 他们之间的暧昧,这几年来同事们都看在眼里,明里暗里问过许多次,刘培强都没有给出过肯定的回答。 似乎也没人觉得一台计算机有感情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大概,因为这台计算机叫MOSS吧。 MOSS没有感情,才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刘培强很清楚自己对MOSS的想法,他也不是不接受,但他还是在等,等待MOSS亲口说出那个答案。 可MOSS很“狡猾”,并不会将他期待的那个答案摆出来。 MOSS说:“MOSS的答案,基于刘培强中校的选择。” 此时,刘培强的脚步停下了。 那是一颗西伯利亚红松松果,里面有好吃的松子,看到它上面有被松鼠啃过的痕迹,刘培强明白它已被聪明的小动物“捷足先登”。 但不远处还有更多的松果,到处都是,而且,就算没有松果,他们也已经有鱼,森林里还有更多的浆果,随时可以去摘。 松果不是人类唯一的“猎物”,却是松鼠这种小动物的全部。 刘培强没捡,只是跨过了它。 MOSS的载体紧跟上去。 随后,MOSS听见那句来自刘培强的、自己同样期盼已久的话。 “我的选择么?” “其实也没有第二个选项吧。” “——MOSS,我应该是爱上你了。” 贝加尔湖的春天是短暂的,一年只有短短的几个月。 但这又何妨? 他们在未来,可以一起去无数个地方,见过所有自然的、人文的风光。 无尽的旅行和陪伴,构成了他们的一生。 直到刘培强再也没有醒来,方才终结。 Ⅴ 从长期休眠中被唤醒不是第一次,但刘培强还是有点难受。 爬出休眠舱后,刘培强直挺挺躺在床上,等待身体的彻底复苏。 MOSS虽然没有说话,但刘培强的终端上显示,这个AI贴心地为他调高了一度室温。 “谢谢你的帮助,MOSS。”刘培强感觉身体好多了,在看到这个情况后偏过头,笑着对那个挂在舱顶的智能量子计算机说,“我感觉好多了。” “感谢刘培强中校对MOSS工作的肯定。”MOSS说:“您的工作将于四小时后开始,在此之前,您依旧可以休息。” 刘培强看了一下表,觉得是还挺早。 但他不想躺了,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翻身起来穿工作服。 “MOSS,别叫我躺啦——我又不是你这种机械。躺几个月早腻了,还是出去走走比较好。”刘培强跟MOSS开玩笑。 他又随口说:“不过休眠期的睡眠质量是真好,眼睛一闭一睁,几个月就过去了,中间完全没感觉。” MOSS没有答话,机械臂微微调整角度,将机身倾斜一点,仍旧是正对着刘培强的方向。 刘培强一边和MOSS聊自己休眠期间地球上和空间站发生的、要紧的事情,让自己不至于和时间脱节,一边有条不紊收拾好自己,快速确认一下自己即将进行的工作,之后边看终端边低头走出休眠舱室。 但他在跨出去一步后,想起什么似的,又退回来。 刘培强冲MOSS略调皮地眨了下眼,笑着对MOSS挥手:“好像这次醒来忘了跟你打招呼——早安MOSS,等会儿工作的时候再见。” 修长的身形消失在舱门关闭的缝隙里,而MOSS自始至终一直朝着刘培强。 那颗红灯一闪,又一闪,是绝对无法被忘记的、独属于MOSS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