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烦扰
灵族的事姑且告一段落,萧知遥很快又有了新的事做。 或许是为了报答,又或许是单纯唯恐天下不乱,夜今月走前把巫氏圣物的下落告诉了萧知遥——完全不出意料的,是被庆王,或者说朱厌府夺走了,而且其中有夜今月出的一份力。 夜座冕下说这事时神情坦坦荡荡,丝毫没有半点作为帮凶的悔过之心,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毕竟他只知道东西落到了谁手上,却不知道朱厌侯把它藏在哪了。当然,就算他知道也不会说出来,那样多没意思。 这段时间萧知遥一直在追查这件事,如果她能找到同心蛊,就能在这件事里占据完全的主动权,也有了资本说服母皇放弃那荒谬的念头,可惜无果。洛鸦这人谨慎狡诈,把同心蛊藏得太好,没露半点马脚,如果不是萧望初当时突然接近裴氏的十五公子和想要那块同心蛊曾出现过的空地,已那些能查到的证据,根本绕不到她们头上。 这期间巫神塔的大巫又派了几次人来私见大巫祝,似乎是女皇那有了什么变数,又改变了主意,缄语庭开始急了,来巫却颜这打探消息。这几次巫却颜没瞒着萧知遥,都一一告知。 萧知遥也摸不着头脑,还忍不住去问了女皇,对此女皇却只是笑而不语,甚至转移话题,缄口不提此事。萧知遥无奈,只能暂时压回心里,直到姜相处理完江南大坝与酆州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务终于回京,等他面圣回报完,她立刻邀请他来府上同师尊小聚,试图从他那打探消息。 如今已是冬日,年关将至,天气也愈发寒冷,自酆州远归的姜相大人面色瞧着差了许多,连大氅都比去年加厚了不少。 三人对坐,萧知遥见他神色憔悴疲惫,一时有些懊悔。归京路途遥远,姜醉离刚从宫里出来,一刻都没休息,她不应该这么急躁的,又担心他受寒入病,只能吩咐奴侍再添些炭火来。 “殿下,不必如此费心。臣身子骨硬朗着呢,阿颜不喜闷热,加炭他又要难受了。” 然后姜醉离刚说完就打了个颤。 对上少女关切的目光,姜醉离苦笑:“让殿下见笑了……” 一直一言不发的巫却颜突然道:“她们打你了。” “……”姜醉离蜷了蜷手指,“没有,没有。在殿下面前说这个做什么……哎,到底是年纪大了不顶用了,以前去雪山找你玩都不用套氅子呢……” 巫却颜抿了抿唇:“还进了水牢。” 姜醉离:“…………” “我的好弟弟,你给我留点面子……”眼看少女眉头要皱成一团了,姜醉离简直想抬手捂住他的嘴,只是师徒两个都面色不善紧盯着他,他只能举手投降说实话实说,“就挨了点板子,宿老们不敢动我的,但总要做做样子,不然陛下那里不好交代。待水牢的也不是我,我是去审犯人的,那是个硬茬,不小心待久了点……不打紧。” “这怎么会不打紧!”难怪他瞧着满脸病容,原来是……萧知遥内疚道,“是重枝思虑不周,您有伤在身又一路舟车劳顿,我不该这么急躁的。” “臣真的没事,您有这份心挂念着臣,臣已感激不尽了。”姜醉离很快地转移话题,“您召臣来总该不会是为了了解臣的近况,想必是为了巫氏的事吧。” 怎么说的她很无情一样……萧知遥腹诽了一句,不过她也明白那种事他肯定不想在自己面前多言,顺着他的话道:“也是有这个原因。” “毕竟先前听母皇的意思,您应该……也早就知道她想要本王娶师尊的吧。” 姜醉离眼睫一颤,没想到她会这般开门见山。 少女的神色一切如常,看不出喜怒,姜醉离垂眸,斟酌着道:“是,臣确实知晓。” “您为何不劝阻她?”萧知遥紧盯着他,“师尊是您的挚友,难道您忍心看着他陷进火坑?” 因为他不仅是第一个知晓的,甚至于这件事的主谋,正是他。 当然……这种事就没必要让殿下知道了。 姜醉离坦然与她对视:“殿下,既是在您身边,又怎么算是火坑呢?” “怎么不算!师尊本可远离尘世,为何非要将他拉进红尘中?”萧知遥多少还是有些不忿。若燕上京一切安稳顺遂也就罢了,偏偏母皇她们所图谋的注定是一场险局,又何必再将他牵连进来。 巫却颜摇摇头:“吾从未出世。” 站得越高,背负的也就越多,此世的巫者已沾染了太多因果,终究无法再如三百年前般潜心出世,连本该纯粹的信仰中都添了污秽,更遑论他本就是师姐埋下的棋子。 “……罢了。”事已至此,再争论此事对错也没什么意义,人总要向前看,萧知遥更在意母皇如今的态度。 对她的问题,姜醉离神色不改,道:“陛下这次圣意已决,怕是难以动摇,只不过看在年关将至,不想多生事端,才一直没下定论,对巫神塔那边也是这样回复的。” 巫却颜眉头不留痕迹地动了动,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瞬,没有吭声。 “所以她要把和巫神塔的交易放到年后?可现在已经拖了很久了,同心蛊不知道被洛鸦藏在何处,如果巫傒这时候再度发难,巫神塔岂不是会更加被动……”萧知遥蹙眉沉思,不明白母皇究竟在想什么,细想下却觉得好像抓到了些什么。 按那些大巫的性格,只要还未到绝路,绝不可能贸然把希望寄托在一方身上。圣物丢失虽然事大,但以巫神塔的底蕴不会因为这个就被主宗随意拿捏住,不然哪能凌驾主宗之上数百年。她摆明了不肯联这个姻,女皇现下也态度不明,按理来说大巫们应该早就去想其他办法了,可现在却还是试图通过皇室来摆平这件事。 难道……巫神塔在巫傒手中的把柄还远不止这一条? 巫神塔越急,开出的条件自然越多,也会对皇室做出更大的让步,届时师尊的处境只怕…… 她面色一凝,失声道:“她是故意的!” 所以母皇才会明知道她根本不会答应联姻之事,把这件事推给她注定不会有结果,却还是吊着巫谶迟迟不给他答复。 正如她先前所说,巫神塔与皇室离心三百年,不拿出足够的诚意与决心,她不会信任他们,她要让巫神塔彻底走投无路。 从大巫的执着来看,也许母皇不仅能在圣物之事上帮他们,她手里极有可能还掌握着能让巫神塔翻盘的关键之物。 “虽说让大巫祝出阁嫁给皇女对巫神塔而言,既是羞辱也是低头,可惜于世俗而言,阿颜再举足轻重也终究是个男子——他是个好筹码,但远远不够。”姜醉离轻晃着杯中的茶水,注视着水中起落沉浮的茶叶,声音中透着漠然,“阿颜是巫伏谙的儿子不错,可他不在雪圣山长大,又曾因水宗嫡系陷害而残疾,说到底缄语庭不信任他。一个游离于五宗之外的大巫祝,人造的『神明』……况且阿颜的巫术已臻化境,瀛州信仰也系于他身,大巫们对他既敬畏又忌惮,主宗也视他为眼中钉。因为她们知道,一旦哪天阿颜起了俗欲,就可以轻松脱离她们的掌控。” “真是毫无根据的猜忌……明明是同族,因为不属于自己的阵营,就把师尊为巫氏、为巫神塔的付出视为无物,甚至想要除掉他吗?如此利欲熏心之徒,也难怪那些大巫修为再无长进。” 巫术以无情道为根基,修炼需断情绝爱,远离尘间琐事,那些大巫玩弄权术,铲除异己,与主宗争斗夺权,深陷红尘俗欲之中,又怎么可能再进一步。 “自古上位者总是如此的。”姜醉离看她面色复杂,轻笑了一声,“同族相残,人心之争,哪有对错可言,又何止是巫氏。天家的龃龉姑且不谈,老朱厌侯鸩杀亲女、西暝侯弑亲夺位、花氏打压族中女子、还有臣又是如何走到今天的位置,桩桩件件,数不胜数,殿下也是清楚的,不是吗?” “倒是您,若是担心阿颜的处境,早些将他娶进王府自己照料不是更好?” 萧知遥:“?” 哪里好了! 姜醉离又笑了笑:“您也不必为此太过烦扰,陛下总不会做对您不利的事的。更何况下月便是年节了,如今您已身居要职,可不像往年只要等着收压岁包就好,要忙碌的事还多着呢,这事就先放放吧。” 这件事姜醉离明显向着她娘,萧知遥知道和他多说无益,只能先作罢。 她勉强道:“您回酆州的这些时日师尊一直很挂念您,让他多陪陪您吧,若您劳累想休息,也可随他去紫浮院稍坐,本王就不打扰你们了。” 确定萧知遥走远后,巫却颜才开口:“为何骗她?” “我何时骗她了?”姜醉离挑眉,“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你伤没好,很重。”巫却颜蹙着眉,紫蝶随心而动,落在姜醉离指尖,扑棱扑棱扇着翅膀,显然相当不悦,“她也不是这个意思。” 姜醉离专心盯着那只紫蝶,指腹轻触它的触角,轻缓地小幅度抚摸着,紫蝶明显颤了颤,却并没有飞走。良久他才嘟囔道:“明明已经结痂了,这都瞒不过你……” “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只是花流清都受了那么重的责罚,我总不能看乐子,会让陛下为难的。”姜醉离叹气,“那旨意是陛下首肯的,本来也确实是有那层意思在,想一石二鸟罢了,我冤枉她了吗?但我若是跟殿下直说,这些事全是陛下的计划,现在她在拿你和同心蛊钓鱼,岂不是徒增争吵,还影响她们母女感情。” “可,这是事实。” “是事实也得等遥遥自己去发现!我说出来算个什么事,跟陛下讨罚吗?我又不是鹿淮左,没那么变态的喜好。”姜醉离点了点他额头,“你倒也真是信任她,把你卖了还乐呵呵给她数钱——我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有那个意思啊。” 巫却颜道:“你生她气。” “我生气?我为什么生气,这主意是我提的,她采纳了我高兴才是,你不要老是这样擅自揣测我!” “你气她罚你。” “你又乱说,我都多大岁数了,这些年什么苦没受过,怎么会因为这种事生气……你不准笑了,我让你多笑不是让你因为这种事笑的!” 瞧见友人脸上带着罕见的直白的笑容,那是自他回归雪山后他们再也没见过的弧度,姜醉离有些恍然,随即无奈地轻叹:“直到现在我才能确信,也很庆幸,我们的选择没有错。” 他摸摸巫却颜的头,被莲子草染黑的发丝没那么柔顺,实在令人遗憾。片刻后他才继续没说完的话,声音又轻又柔:“师尊当年总念叨,如今的巫术不比曾经,让你不要陷进『无情』二字中。巫者重修心,心言之法入门容易勘破难,眼见你话越来越少,心也越来越冷,还在水宗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我们……也是愧疚过的。” “好在遥遥还是把你拉回来了。不过可惜她只知道你的『寂夜寒心言』是无情之道,要远离纷扰,却不懂我们为何执意要将你牵扯进来。” 尘世之乱,会干扰巫者的修行,污染心灵的纯粹,故而巫者舍弃感情,隐于自己的一方净土——这已经是过去式了。从三百年前一部分巫者选择走到人前,组成五宗,向太祖臣服起,就注定了她们不可能再如以往一般,一条无情道走到黑。巫人一脉也好,巫神塔也罢,当神权信仰不再纯粹,巫术的血脉传承中便不可逆转的增添了新的道。 出世不离世,才是巫者的归途。 这是最好的,既能让阿颜名正言顺脱离巫神塔回到她们身边,又能逼迫巫神塔与主宗决裂,归顺皇室的办法。 也只有留在那孩子身边……以她的脾性,绝不会亏待阿颜的。 巫却颜沉默地点头又摇头。无情至深是至情,确实极少有人能悟出这条道,毕竟巫者从出生起便试图斩断情缘,等到瓶颈之时,就算悟出来了,此时世间早已没有了牵挂,也再难回头,再难回想起『情』的滋味。若只是如此,无非是难以有什么长进,可五宗的大巫们争权结派,族内真正将身心奉献给巫神、全心全意追寻巫术极致的巫反而成了少数,如果不求突破,最终只会和她们沦为同物。 何况巫却颜是圣巫之体,生来便站在常人所不能及的高度,一个天生的『巫』,一旦与那些大巫同流合污,放任自我沉沦,在无情道上越陷越深,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但把他从那没有尽头的绝路拉回来的,不止是遥遥。 与那孩子相伴的岁月固然重要,可与师姐师兄居于谷中的时日他也同样珍视,这些都是他的『锚』。 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姜醉离勾起唇,只是望着少女离去的方向,喃喃地道:“她真是个好孩子啊,是吧。” “嗯。”巫却颜垂首。 他们的孩子,自然是最好的。 “所以,你还伤在何处?” “……不要再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就当做哥哥的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