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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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蓮花是從沒想過會在方多病房裡找到姑娘家物什的。 自打他二人互通心意——或許該溯及更早以前,從方多病一心要他做破案搭檔起,兩人可說是焦不離孟如膠似漆。而如今風波度盡,除去方多病外出辦差,他倆鎮日裡形影不離之事早已遍傳故友親朋,足稱江湖一絕。 正因如此,在那幾張浣花箋映入眼底時,李蓮花原只當是方多病從前習字所留,並未多心;偏生這些箋子擺得齊整,只有最上一張反了個面,露出滿紙秀致的簪花小楷。嬌語儂軟含羞帶怯,竟是首訴情小詩——且絕非出於方多病之手。 看清那繾綣情話,他欲闔上奩子的手滯了滯,浮空片刻,隨後仍舊將那妝匣合起,擺回了多寶格上。 說起來,這匣子他從前也未見過,紫檀上陣磲貝母嵌出一朵並蒂蓮來,邊上工筆細細繪著交首鴛鴦,怎麼看都更似女子閨房所用之物。 為免身份走漏,他倆結髮之事鮮有人知曉,多是些故人親朋。是以如今江湖中都還認為李蓮花已逝,方多病孑然一身。如此景況,自然有得是想填補方多病身畔的姑娘示好。 也不知澀味是何時自舌尖漫出,李蓮花斂著眼目,在原處站了半晌,早已忘卻起初翻箱倒櫃也要尋出來解饞的糖是何等模樣何種滋味。 瞧行文遣詞發乎情止乎禮,這當是個讀過詩書的女孩,箋色粉如三月桃花,小姑娘年紀當只及笄;字跡清秀,筆鋒飄搖,說明她應是帶著赧然雀躍落的筆;再說那妝奩,琢磨精細做工了得,想來家境比之方多病該不遑多讓—— 他自千頭萬緒間扯出了幾縷線頭,卻頭一次不願追究這些推測是否正確。 無論那姑娘姓甚名誰年歲幾何家財幾多,只有兩件事情是板上釘釘的確鑿——一是她對方多病有情, 二是她的信和物什被方多病收在了房裡。 光是如此,便足夠李蓮花難受了。 李蓮花知道方多病天生的良善心軟,要不也沒法從他倆初遇後便時時以護他為己任。可眼下這情形,不管方多病是不忍推拒才收下也好,和人姑娘真有牽扯也罷,卻沒有一種是他能心平氣和諒解的。 當年方多病為安慰昭翎而脫口的「未來的事誰又知道」足足讓他耿耿於懷了近一載功夫,直至退婚後才終得煙消雲散;可如今看來,這話怕是要一語成讖了。 李蓮花的魂不守舍一發不可收拾,正兀自怔愣,卻聽得離兒在小院外頭道:「李神醫,夫人道客人帶了好吃的,讓我來請您一同享用呢。」 稍早方多病神神秘秘地出了門,說要個把時辰才回,想來何曉惠是怕他百無聊賴才讓離兒跑這一趟。李蓮花自然沒有不應的,出門隨她到了地兒落座,見來者乃一對母女,婦人頭上戴只珊瑚鑲東珠釵,腕間玉石琳琅,一派富貴氣象;少女裝束則要素淡一些,烏雲似的髮間幾朵珠花點綴,細白頸項間翠玉金蝶瓔珞襯著她一副銀盤豔容,端是嬌俏可人。 何曉惠知道兒子極力隱瞞李蓮花仍在人間之事,朝座上賓介紹時只笑道:「這是李先生,乃小犬摯友,對吃食頗有些研究。奚夫人這些果子實在新奇,獨享未免遺憾,我便冒昧請李先生也開開眼界。」 卻是奇怪。李蓮花向奚夫人和其女頷首示意,正不明白女眷作客為何請了他來,餘光便瞥見主座下首的何曉鳳如坐針氈,目光在他與那姑娘間左右游移,一會抿唇一會蹙眉,怎麼看都啟人疑竇地很。 「這吳地點心確實與本地有別,」何曉惠和沒留意小妹異狀似的,拈起那食盒裡一片油糕笑道:「卻是鬆軟可口。」 「何堂主說的是,」奚夫人笑著朝女兒那看了眼:「聽說方公子常蒐羅各地糕點酥糖孝敬您同方尚書,這回行過揚州,我家這姑娘便說不若去趟西江齋,莫要失了禮數才好。」 西江齋於揚州一地聲名在外,齋中點心各個式樣精巧,相對亦是價格不菲。瞧這食盒裡頭滿滿當當的,李蓮花看它卻沒了色香味,倒像是看著滿盒金銀錁子。 「奚夫人哪裡的話,貴客遠來,天機山莊哪有不歡迎的,卻是讓您破費了。」何曉惠話說得圓融,面上笑意慈藹:「這點心雖好,就是甜了些,不宜多食。」 此話一出,李蓮花心底怪異之感油然而生。 他尚且不知這奚夫人和何曉惠是何等干係,可依他對天機山莊眾人的了解,今日何曉惠話裡頭的棉裡藏針及何曉鳳的坐立不安都極其反常。 「小姑娘總愛挑揀這些個甜口小食,我嚐過也覺有些膩口,」被人不軟不硬懟了一口,奚夫人神態自若,只拍了拍女兒的手,嗔道:「瞧妳這丫頭片子,就喜歡自作主張,娘不跟妳說了挑些清淡適口的才合宜麼。」 奚姑娘乖巧地眨了眨眼,微笑不語。 她自進這廳裡後除去喊人便沒做過聲,何曉惠這會卻像剛注意到有這人般,笑吟吟道:「湘月姑娘今年也當十五了吧,可許過人家沒有?」 輕飄飄一句閒談出口,李蓮花驀地坐直了身。 湘月?那浣花箋上的署名! 「卻是未曾,這孩子主意大得很,非要那俠肝義膽的少年俠客不嫁。」婦人笑道:「我哪裡敢逼她,只等那金玉良緣現身呢。」 「是麼?」何曉惠淡淡瞥了眼何曉鳳:「那屆時奚夫人可得好生擦亮眼看看,這良緣究竟真是天仙配,還是那亂花迷了人眼。」 良緣二字刻意擱了重音,奚湘月面色白了白,連帶何曉鳳也跟著垂首。花廳裡的熱絡陡然落了地,愣是再沒人發出半點聲響。 「李小花,我說你怎麼又沒影了呢,你不待在房裡跑這做什——」 正是鴉雀噤聲之時,一道喊叫自遠而近傳來,方多病手上提著一串油紙包跨進花廳,定睛一看才發現這處除了他娘親小姨和李蓮花外尚有旁人,忙收了聲朝上首的何曉惠和何曉鳳擠出個笑:「娘,小姨。」 方家家教嚴謹,待客時闖入已是大忌,他這樣大搖大擺地嚷嚷更是失禮,晚些他娘親少不得又得訓他一頓。 「你先同李先生回房吧,」他原已做好了挨眼刀的準備,孰料今日何曉惠卻壓根沒打算與他追究,只朝他擺了下手:「這食盒你也帶回去,奚夫人聽得李先生愛吃便買了這許多,還不來謝過。」 卻是半點沒想為他與奚家母女引見的意思。方多病不明所以,只聽得她們是給李蓮花捎點心來,抱拳言謝時臉上笑容便比平日真心實意不少:「多謝,兩位客氣了。」 兩人居處離花廳不遠,不過半柱香功夫便到。進了院裡,方多病先分門別類將買來的果脯酥餅擱進櫃中,又取那水到壺中燒上,一陣忙活後笑著坐到李蓮花身側:「小花,你猜今日老闆給我留了些什麼?你上回不說想嚐驢打滾麼?他還真替我尋著了,我買了好幾個呢,晚點吃過飯了再一起嚐嚐。」 李蓮花卻沒他想的有興致,撇過臉道:「怕是我無福消受。」 「啊?你怎麼了?」聽得他對點心漠不關心,方多病想起稍早回房路上這人也一語不發,只管低頭前行,心便高高懸了起來,按住他雙肩上下好一陣端詳:「胃疼了?還是蛀了牙齒?」 他話裡關懷一如既往,李蓮花早些時候的猜忌酸苦淡了些,可眼角一掃見那多寶格上的妝奩,內心便如翻江倒海般難復平靜:「這人家姑娘簪花小楷寫得娟秀,還用浣花紙,顯是費了心思,你也珍藏得挺好啊。」 這一席話沒頭沒尾的,方多病聽得雲裡霧裡,莫名道:「誰?什麼紙?」 當他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李蓮花原想再冷聲說上幾句,可又覺今日何曉惠刻意喊自個去見那奚姑娘確實蹊蹺,倒像是想讓奚家母女知道有他存在似的,於是淡淡道:「你藏在多寶格上那妝奩的箋子,不正是今日拜訪的奚姑娘寫的?」 方多病猛然站起,快步走到架邊取下妝匣翻了翻,而後面上各色紛呈——先是茫然,而後震驚,最終好氣又好笑回他身邊一屁股坐下:「不是,你看我像認識她麼李小花?」 「既是如此,那藏得這麼深做什麼?」得了方多病親口否認,他安心了些,但這滿疊的書信來歷仍無從解釋,李蓮花心底憋悶,翻過去不看他:「這妝奩也是女子的物什,你哪時用過這東西了。」 「這,」要說起初還是合理懷疑,現下可像是無理取鬧了。方多病哭笑不得,伸手去攬他肩,溫著聲解釋:「妝奩是我小姨的,我這就問問她裡頭這信打哪來的——等等,你說奚家?小姨好似提過從前自山匪手下救過她們母女,可這和我又有什麼干係啊?」 他分辯得真切,李蓮花憶起下晌何曉鳳時青時白的臉色,這才有些被說服了,側過身去看他:「你和何姑娘要這妝奩又是幹什麼?」 「我瞧你那些個簪子總隨手一擱,收拾不方便,就尋思著打個合適的給你放簪棍。」瞧他總算軟化,方多病傾身抱住人委屈道:「小姨這妝奩上荷花並蒂的圖樣挺巧,我借來臨摹,過兩日就還她,誰成想裡頭還有這公案。」 怕是那奚姑娘瞧上了自己,於是托曾有一面之緣的小姨轉交;何曉鳳早知小外甥已有良配,可礙於解釋起來可能暴露李蓮花身份,便索性將詩箋都藏在這妝奩中,想著自己往後多多委婉推拒就是,誰知一時不察竟借給了毫不知情的方多病。她原已忘了這事,今日奚家母女上門才堪堪憶起,不敢輕舉妄動,只好找上何曉惠求救,於是便有了花廳裡這齣。 如此一來,來龍去脈倒是全能說通了。才知道自己誤呷好大一口醋,李蓮花怔愣少頃,避過方多病得意洋洋的眼,口裡道:「這匣子是挺好看的。」 「哎李小花,你是吃醋了麼?」難得見他如此,方多病好生愉悅,笑意都要自眼底溢了出來,欺身作勢在他身上四處嗅聞:「我說這什麼味呢,分明也沒打醋,好酸呀小花。」 李蓮花打了他手一下:「你是小狗麼。」 「我是小狗的話你就是醋罈子。」 「……」李醋罈採取沉默戰術。 「這信嘛,我確實是收了許多,」方多病笑嘻嘻地擁著他,見李蓮花面上滿是疑惑,忙不迭道:「可都是你的,你給我寫的信,我全都留著呢。」 這人給他捎信向來隨意地很,許多時候都是扯張油紙邊角匆匆寫就,字跡龍飛鳳舞不說,偶爾染有或藥材或糖糕的味兒,甚或還有沾了糕點屑在上頭的。 可方多病就喜歡這樣信手寫就的箋子。 李蓮花不把他當外人,想見什麼就提筆同他共享,為著點瑣事絮叨滿紙,這樣半點不拘泥的模樣才好呢,雖然有時裡頭寫了些諸如「蘇姑娘今日來訪,道北方有一巧果名驢打滾,嚐之軟糯甜香,甚妙」、「阿娩所贈蘿蔔種子已出了芽,瞧著與往常所栽確實不同」的話會讓方多病免不了牙酸,可他敢這番坦蕩提及,也正說明了與旁人並無他情。 「哎,話說這走了個奚姑娘,後頭要又來個什麼東姑娘南姑娘的怎麼辦啊,」在拒不承認吃味的他唇角輕啄,方多病將人順勢壓到榻上,腦袋飛快運作起來:「你這般不愛他人覬覦我,我得想個辦法都擋了才行。」 「什麼覬覦不覬覦的,你是香餑餑還是rou骨頭啊,」李蓮花聽上去倒不大熱衷,懶洋洋地讓他上下其手:「難不成你還能滿天下地說名草有主,讓姑娘們別惦記麼?」 「成啊,就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捱她們的艷羨。」 「還艷羨呢,說話越來越不著調了方小寶,」嘴上這麼說,卻也沒什麼反對的意思,李蓮花伸手推了推他毛茸茸的腦袋:「這做人得謙虛些啊。滿招損謙受益知道麼?」 「知道啦,那你也別太自滿了啊。」 李蓮花好笑:「我有什麼好自滿的?」 「有我這樣好的人在你身邊,你可不得自滿嘛。」方多病還在蹭他肩窩,聲音發著悶,嗓音裡卻全是歡快:「你說是不是啊李小花。」 「才說滿招損謙受益,這就破功了啊小朋友。」這自誇的功夫數年如一日,李蓮花本想逗他,可捫心自問後不得不承認方多病確實哪裡都好得過份,尤其在對自己好這事上更能說舉世無雙,於是無奈地撫上他頭頂玉冠,笑歎道:「……是啊,這天下再沒更好的了。」 數日後,天機山莊少莊主朝外稱業已成婚,夫人乃一杏林聖手,二人江湖偶遇後一見鍾情兩心相合,如今芙蓉並蒂琴瑟和鳴,自此一生一世一雙人。消息一出,遂有無數荳蔻少女失了春閨夢裡人。 「行啊方小寶,還一見鍾情呢,」金秋桂子隨風灑落滿地,李蓮花半闔著眼於樹陰下小歇,聽得不遠處步履聲由穩漸急,含笑望向拎著串柿餅回來的方多病:「這謊扯得可大了啊。」 「切,李小花,你當我和你一樣愛胡言亂語呀,」扔了塊rou乾給奔到自個腳邊的狐狸精,方多病向他走去,衣角捲起一片粟黃幽香:「本少爺老實地很,要不怎麼被你這老狐狸吃得死死的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