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如新
“哎呀,这可让在下为难了。在下和老爷并不熟呀。” 每当讯使就会笑眯眯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大家都当他在调侃自己。 他熟练地躲进罗德岛的一个角落,咬住香烟的滤嘴。烟没点,讯使并不喜欢烟的味道,但是角峰大哥委婉地跟他说过,“你不要老摆着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有些时候,也要利用道具让自己显得严厉起来。” 这句话当然并不是角峰自己的意思。讯使右手摩挲着刀柄上防滑的布带,指腹划过翻卷的毛边。 是老爷让角峰提醒自己的。因为自己……过于“可爱”的面孔。 “可爱”在谢拉格人眼里,虽然不算是实打实的贬义词,但也绝不带夸赞的意思。在身材普遍高于其他种族和地区的谢拉格这里,可爱意味着娇小、柔弱,需要保护的对象,或者说是可以舍弃的人群。甚至于,讯使垂下眼睛靠着墙,将烟从左边的嘴角移动到右边,是宠物的代名词。 宠物、玩/物,什么名词都好,就是指这一类在严酷的环境下和原始的风俗中需要依靠他人的那群人。 希瓦艾什家的大少爷于一个冬日捡回家一个小孩。十多岁的孩子得到体贴的照顾,等他病好走出房门的时候,才得知自己的恩人已经远赴他地留学去了。六年,大少爷变成了老爷,小孩子成为了讯使。他在这个家族里找了个差事扎根,在孤苦伶仃的生活中变得坚韧而圆滑。 六年里,他们没能再好好地见上一面。当讯使终于放下了期待,以为自己就会如此慢慢地消磨生活之时,相遇就会来得猝不及防。 凌晨了。家主没有休息,护卫便一直守在身边。角峰听到银灰老爷敲敲桌面,便走上前欲接过信封。面前人却又收回手,问他:“家里的信使,有没有生面孔?” 他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说到:“生面孔倒是没有。但是有一个在家里工作了几年了,您一直没见过的,您的信也从未经过他手。”角峰读不出银灰的意思,试探道,“您是觉得他有问题?需要我去查查吗?” “不用。我只是要一个别人眼里‘不属于我的人’送这封信。” 角峰了然。最近的形势越来越紧迫,希瓦艾什家被很多家族盯上,通讯愈发不方便。若是能够不引起别人注意就将信件送达,那是避免损失最好不过的方法了。他点点头,又有些犹豫,终于还是将自己听到的传闻告诉了银灰。 银灰听后不置可否。只是吩咐道:“去吧。把他叫过来。” 小麝走进房门的时候,银灰能敏锐地捕捉到他身上散发的香味。他看起来有点紧张,却又奇异地融合着一分坦然的期待。像是下了订单的人,确信地等待着收货。 但是无论是谁都无法完全避免先入为主的观念。夜晚、香气、明显是匆匆穿好的衣服。再加上莫名其妙的期待。银灰很自然地想起角峰的话。 “这人的名声似乎不太好。有人说他是不少贵族小姐的裙下之臣,也有说他是某些少爷的入幕之宾的。” 讯使的长相无疑对这些言论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即使身为依特拉来说他已算高大,但是谢拉格的女子大半都能与他相当,这对于掌控欲普遍强烈的民族来说,体验是新奇的——毕竟圈搂住别人和被别人圈搂住的心理感受完全不一样。更别提小麦色皮肤及黑亮的头发,当人们遇到与平常生活中完全不相同的体态特征时,打不过的,称为天生异象佑我宗族;打得过的,那便成为了展览柜里漂亮的收藏品。 银灰浅浅地皱着眉头,但是生活作风并不是他衡量一个人是否适合信使这个岗位的标准,又不是交朋友做伴侣。他示意讯使上前收好这封信,并向他下达了任务。 “这封信早上八点之前一定要出现在卡尔吉斯家主的书桌上。然后等她回信,再给我带回来。明白了就去吧。” 讯使双手拿着信,看到了属于希瓦艾什家族的公章。他疑惑地开口:“老爷,这个属于公家的信,信使长吩咐在下只能递送私人信件。” “这个不用你cao心。你的编制会直接转到老爷的名下。”问题是角峰回答的。银灰站起身,护卫摘下挂好的大衣披在他身上。 讯使知道这是老爷要离开的信号。他意识到他的恩人没有再启尊口的一点点意向,失望地低声答是,退出房间。 下了订单也不一定能收到货的。长久的期待也会突然变得无力。 依特拉青年往腰间别了一把匕首,带着送信的家当走进了风雪里。踏出门的第一步,他想,这雪太大啦,夜里又黑黢黢的,再掉到什么坑坑洞洞里,也遇不上那个肩膀了。 卧房内,银灰打开某个尘封已久的柜门,钻进鼻尖的气息与刚刚提取到脑海中的重叠,让他猛地想起了那个雪天。没错,没错。那个趴在自己背上憋着声音哭的孩子,原来现在已经长成了他完全不认识的样子。小孩的生长总是很快的,一天一个模样。讯使是吗,他以为随手搭救的孩子会重新回到自己的族群,除了这件沾着他气味的披风,不会再在他的生命轨迹中留下任何痕迹,便将他完全抛在脑后。银灰从旧衣服堆里抽出衣物,心想着怪不得当年会留下它,这股淡淡的香气的确让他感到舒适。他又凑近衣柜里闻,也是香的,气味渗进了木制的柜壁里。 他一瞬间就想明白了讯使眼里的期待。 “等他回来就告诉他,自己想起来了。” 讯使的一路非常顺利,正如银灰所想,并没有人找他麻烦。他已经训练到出众的方向感为他勾勒出路线图,只需要循着本能顺顺当当地走去就好。 但是冷。 狂风刮刀一般掠过他裸露在外的每寸皮肤,冰粒子擦着他的脸,拉出来细小的血线,接触到寒冷的外界又很快冻住。讯使把围巾往上提了提,再调整护目镜的位置企图把它固定在脸上。 卡尔吉斯的城堡很雄伟,气派的岗亭亮着光。讯使掏出怀表,六点一刻,时间绰绰有余。他靠近门岗,敲敲玻璃。 被火炉烘得暖呼呼地玻璃,几乎要烫伤他的指关节。岗亭的护卫拉开窗,冷热交替扑在讯使的脸上,带来一种细细密密地疼痛。面对着如堵墙般结实雄壮的卫兵,他习惯性地露出营业笑容。 “您好,在下是希瓦艾什家族的信使,银灰老爷吩咐在下将信件送给贵家家主,望您放行。” 卫兵怀疑地看着他——他那么小只,年纪看起来也不大,大半夜地出现在庄园门口,自称是希瓦艾什家的人却从来没见过——怎么想都像是别有企图了。他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打个哈欠,让讯使将信件(或者管他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门口信箱内,然后赶紧离开这里。 被委托了任务的依特拉当然是不同意的。他又耐心地解释,说在下真的是老爷新收编的信使,工作证还没有做出来,老爷命在下一定要把贵家主的回信带回去;又从邮差包里拿出信,烦请他们甄别上面的族徽。护卫将信将疑,只推脱说家主和管家还未起床,不能把来历不明的人放进去,客气地请他等一下。窗户砰地关上了,因为外面的风雪直往房间里灌。 讯使无奈。他看着铜制雕花的大门,企图用踱步的方式获取一些温暖。表一直在走,风雪逐渐平息下来,但天色还是很黑。他频繁地看时间,忍不住有点焦躁。 灯光突然从城堡西北角陆续亮起,透过黑暗直刺到讯使眼底——按照谢拉格人的习惯,佣人多是住在庄园一角。暖房中的人们要开始工作了。他倏地移动到岗亭,再次礼貌地询问能否帮忙通报一声。 护卫倒是没再为难他,过一会儿探出头来,请他从旁边的小门进去。 卡尔吉斯女当家的刚中柔外是出了名的。讯使微笑着恭谨地递上信函,然后被她请到隔壁的小会客室休息。他蹲在火炉旁用手指捋着被雪沾湿的头发,眼睛一瞥看到旁边的书柜。 谢拉格的通用语言是表音文字。讯使用手指划着书脊,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有不少他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讯使的母语并非谢拉格语,日常的对话他掌握得马马虎虎,像这种带着很多商业专业用语的基本上算是一窍不通了。他念着念着,有些单词的发音会和家里的会计或者管家说的话重叠在一起,他便如融会贯通一般恍然大悟。 小信使乐此不疲。“这就是老爷现在的世界。”他想,“这也是我想去的世界。” 山不就我我就山。距离希瓦艾什家数里之外的一个燃着火光的壁炉旁,讯使终于走出了六年前的那个雪天和那个存留在记忆中的恩人,向自己的信仰真正果断地迈出了第一步。 银灰敲敲门,旋即推开。也许是房间里暖和,讯使只穿着贴身的作战背心,听到动静后从桌边站起来向他问好。银灰点点头,问他:“看到角峰了吗?” “角峰大哥还在训练室教导孩子们格斗技巧。在下替老爷去叫他吗?” 银灰说算了。本想离开,但是他今天真的很想找人说话,舒一口哽在心里的气。于是他沉默了一下,又开口道:“你会做饭吗?” “会的。”讯使明白了银灰的意思,将正在保养的佩刀挂回腰上,转身拎起外套穿好。 银灰背着他站在门口等。香气变得浓郁起来,与此同时肩膀也突然一沉——讯使将熨好的大衣披在他身上。 “夜里风凉,老爷保重身体。” 小厨房里没人。银灰端正地坐着,就算是偷开小灶也依然保持着贵族的气派。他在想事情,卡壳时漫无目的地看看周围,心里模糊地想“讯使的动作看起来还挺熟练的”,念头一闪而过,又消失在了满腔的思绪里。 食物的味道很快在这一小方空间里蔓延开,牢牢地盖过另一种平淡的香气。 讯使端了两份宵夜,坐在银灰面前。饭桌上很沉默,希瓦艾什家族的餐桌上,就算是向来活泼的恩希亚小姐,也遵从食不言的原则。 “老爷似乎是真的饿了。”讯使一边吃着,一边观察,“这次委托应该很棘手吧……也不知道老爷有没有受伤。” 他才吃到一半,银灰的盘子里已经空了。依特拉放下餐具,自然地想要站起身替面前人再盛一份。与此同时,讯使习惯性地看向银灰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能通过对视知晓对方的意思。然后他停下了动作。 银灰开口告诉他不用麻烦,让他好好吃,自己起身去盛。四体不勤的大少爷在锅里扒拉两下,又坐回位置。 “里面还有。” 依特拉默默看一眼银灰碗里的东西,心里又是五味杂陈。是他选的食材,他知道银灰留在锅里的都是讯使爱吃的东西。正如银灰知道,讯使盛给他的那份夜宵中,都是银灰喜欢的。 这一份他吃得很慢,有一口没一口,甚至竟然开始讲话——闲聊,讯使希望能称之为闲聊。 “可尔娜……可尔娜·卡尔吉斯,你记得吗?” “记得的,老爷。”大概凡事第一次人们都会记得很清楚吧。更何况这位卡尔吉斯家的女当家在他后续长期的送信过程中,默许了他在会客室看书的行为,直到他离开雪境前往罗德岛,以外派人员的身份参与罗德岛的工作,提供罗德岛的资料给银灰以助其评估与岛合作的风险及价值。这以来已经数年。 “我在整合运动的组织里看见她了,虽然矿石病的病变让她容貌发生变化,但是气度依旧。”向来善于隐藏情感的银灰罕见地叹了口气,“她在塔露拉手下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队长,然而她浑身上下的那种感觉,看得出来她不后悔。” “她在离开前和我约着见了一面——她仍旧是她。语气、态度、思考方式。但她的信仰变了。我们曾经交换的想法、支持的政见,仿佛都消失了。现在的她是她,但又不是那个她。” 像滴油入水,石子沉池。看似交融,实则分明。 “……我们以后大概不会再见面了。至少,以朋友的身份不会了。” 讯使收起了笑容,安安静静地听老爷讲,在适当的时候附和几句。但其实他思绪飘乎,突然间就想起了自己的佩刀。 一柄刀,当所有的零件零零碎碎地换了个遍之后,还是原来的那柄刀吗? 这把刀的得到纯属偶然。 讯使本是想请工匠将卷刃的匕首修补一番,却不幸运地遇上了他的同僚们。他们并非恶人,兢兢业业、安分守己,不过是把生活的不如意都发泄在他身上。为首的一人眼尖地发现他下颌的纱布,不友好地朝他挤眉弄眼。 “不知道是哪家的大小姐给这个小可爱的脸上留下痕迹了呀。这不是砸人饭碗吗!” 讯使不愿意和他们起冲突,但是又不想自己身上第一个可以堂堂正正称之为“勋章”的伤痕被这种恶意的玩笑污染,正欲开口说话,却见眼前人突然噤声,然后七七八八地问“银灰老爷好”。家主不怒自威,那几个人很快散去了。 十几岁的孩子很局促地站在那里,他向来八面玲珑,现在却哑口无言。讯使不确定老爷听到了多少,他想辩解,但又担心不打自招——他从前的确做过错事。 银灰并没有纠结于此。他确实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倒不是说对讯使的风评有什么信与不信,毕竟他们除却恩情关系以外也不熟;而是讯使的纱布没贴好,露出了一小块尚未愈合的伤口。 那是一个能引人后怕的伤痕,皮rou外露,使人不禁在脑海中演绎:若是刀尖再往下一寸……面前站着的这个无端承受着他人刻薄言语的孩子,只会倒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了。 恩希欧迪斯的恻隐之心被牵动了,于是他不自觉地放缓口气:“你来这里干什么呢?” “在下是来请铁匠先生修补损伤的兵刃的。”讯使紧绷地神经被安抚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禀道。 银灰顺着他的话侧头去看,铁匠端着一把秀气的匕首正在观察。老爷皱起眉头,颇不满意。怎么说也招揽到了自己麾下,怎么能用这些破铜烂铁?于是他吩咐讯使跟上,走进了一家金字招牌的武器店。 他一进门,矜贵地往沙发上一坐,抬起下巴跟店家交代,让他挑几件适合身后这个依特拉用的。店老板误以为讯使是大老板的小/宠/儿,想着爪子不要太锋利,便拿了小剑小飞镖招呼讯使。小孩能感受到自己被看轻了,但他还是抿抿嘴唇,很认真地在其中挑选。 老爷很阴沉的声音炸响在他耳边。他不知何时站在了讯使的身后,一只手绕过他,狠狠地拍在桌上,那些玩乐似的小部件叮呤哐啷地被震下了地。 “叫你给他挑武器,不会选的话趁早关门。” 店家这才恍然大悟,一边鞠躬道歉一边抹着额头的冷汗去里间拿做工精良的兵刃。 讯使大脑一片空白。老爷把他卡在自己和桌子之间,几乎要搂住他。以前不是没有被人这样抱着,甚至更亲密,但是这种安心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以至于他想就此放松,靠在身后人的臂膀上。 但他是理智的,他清楚地看清了自己的欲/念,并为此感受到一丝羞愧。他什么也没干,银灰也重新回到了座位上。两个人之间没有再说话,他们因为店家的态度而感到些许尴尬。 老板很快带着另一些兵器来打破这种氛围了。他这回体现了专业素养,很详细地跟讯使讲解,然后让他自己做选择。依特拉左看右看,权衡着利弊,迟迟定不下来。他又转头,老爷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地看着报纸,似乎也并没有帮他的意向。 银灰其实一直注意着那边的动静。讯使磨磨蹭蹭好久,他终于发话了。 “选那把佩刀吧,比较适合你。伶俐。”最后两个音节银灰是用一个东方国度的语言说的,他也没指望讯使听懂,但就是说了。 “凌厉?”讯使一愣,惊讶这样出人意料的评价,后收敛起长期挂在脸上的营业笑容,显得沉稳而可靠。“依您吩咐。” 讯使的严肃引起银灰少有地不解,然后他才反应过来,心道:“这样更好。” 说不意外是假的。他没想到面前这个“可爱的”人原来有着远比他认为地更大的野心与抱负。在这乱世里,倒还算不错。银灰开始有点欣赏他了。 讯使抱着刀跟在老爷身后,两人要分开时,银灰嘱咐他。 “你下巴的伤去找角峰处理一下。还有,关于你的训练和各种待遇,也去找他安排。” 依特拉听懂了言外之意,他无法掩饰地露出真心的笑容。重重地点头,“是,老爷!” 银灰满意地招纳了一个新的亲信。 他没有问讯使为什么会懂得东方语言,每个人都有秘密,在确保其忠心的前提下,他并不想去探求。 正因这种体贴,他也错过了一个本不会成为秘密的秘密。讯使的第一枚勋章,正是为了解决一个企图刺杀眼前这位谢拉格军阀的暗杀者而留下的。匕首也因此卷了刃。他也由此契机遇上了老爷,获得属于他的佩刀,成为老爷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 果然,很多事情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人从哪里来,总会走回那里去。讯使想,他从老爷身边走出来,最终又归回老爷的身边去。 时间波澜不惊地走着。讯使的佩刀在风霜严寒之中,如其主人一般伤痕累累。从刀身到刀鞘,没有哪个零件是没有更换过的,即便这把刀的外貌与原先并无差别。到底哪把才是他的刀呢?讯使想想刀,又想想可尔娜·卡尔吉斯,想不明白。 银灰突然提到了别的事情。 “原来你饭做得挺不错的嘛。和角峰差不多。” 讯使顿了一秒,然后笑着轻声说:“老爷吃得惯就好。” 说来有点掉身份,希瓦艾什家主其实不太会品评食物。他参加过很多晚宴,也和其他的老爷少爷们对着美酒佳肴侃侃而谈,但他的话术来源通常只有两个途径:一是背下来的套语;二是从讯使的口中转述的。可能是因为种族的特性,依特拉对香气特别敏感,一点点气味的差异都能分辨得出来。因此即便是讯使的身份并不足以踏入上流的宴会厅,他依旧被银灰带在身边,有时候是司机、是护卫,有时候也是伴侶。 所以,凭借银灰的木舌头,自然是尝不出来角峰和师出角峰的讯使两人饭菜味道有什么差别的。讯使想,这是当然的嘛。 二人吃过夜宵,讯使一直跟着老爷走回他的宿舍。银灰在浴室里洗漱,讯使将银灰的睡衣拿出来放在床尾凳上,又去倒了杯温茶放在床头,将枕头拍软、床铺理好,熨帖地伺候着银灰有条件就要享受的大少爷脾气。恩希欧迪斯走出来的时候,看见自家的侍卫正弯下腰去拣他换下后撂在沙发上的衣物。裤脚随着动作向上拉扯,露出一截脚踝。 脚踝那里有一道疤,比其他地方的肤色更浅。这是讯使在与整合运动交战的正面战场上留下的,但却是因为所有人的疏忽大意。讯使照常去打扫战场,却不料被一个并未战死的敌方成员匍匐挣扎着一刀砍在了脚上。银灰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的,不止是他,其他的干员也都没有反应过来。等银灰冲过去的时候,依特拉青年已经反身用佩刀将他钉死在地上了。他没有看见老爷过来了,只觉得自己踉跄着要跪倒在地上,然后便跌进了一个怀抱。 银灰双手穿过他的腋下,搂紧他的背部,讯使整个人都埋在老爷的大衣里,鼻尖都是他的味道——他一时间有点头昏脑胀,不知道是因为受伤还是别的什么。 伤情不容乐观,几乎要伤到脚筋。在银灰的印象中,似乎就是在这次伤后,讯使更多地呆在岛里照顾、训练预备队的孩子们,而很少参与任务了。 这只是讯使身上众多伤疤的一道。银灰想,讯使穿着作战背心跟他问好的时候,裸露的皮肤上能分明看到深深浅浅的伤痕。有些银灰知道来历,有些不知道。就算是他亲密地抚摸这些不甚平整的纹路之时,两个人也因为热潮而完全地忽略了这些问题。平时则更难问出口,倒不是说身份的高低尊卑,只是有一些问题和关切,当时没有说出口,之后就意义不大了,甚至会有些尴尬。于是,两个人将这些问题就这样从假装遗忘,到真的不再提及了。 讯使意识到银灰站在身后,转身向他走去。他知道今天老爷的状态不是很好,但不确定是否要安抚他。他凑近,犹豫着将手抓住银灰的手,香气变得稍稍浓郁起来。银灰捏捏他的手指,然后放开了,他看见面前人眼睛里的红血丝,想起讯使桌面上摆放的成摞的线索和信件。 “回去休息吧。” 讯使道声“老爷晚安”,抱着需要熨烫的衣物回去了。路上遇见和他交好的后勤干员,他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路尽头属于博士盟友的房间,心领神会地朝讯使挤眉弄眼——银灰回来了的消息就是从他这里告诉讯使的。讯使无奈地笑笑。 所有人都以为他和银灰是铜墙铁壁——从立场方面来说,是这样没错。他们在资源吃紧时同榻而眠,在忧患交加时抵背而战;他们相互交付于性命,但却从不交心。他们之间完全有可能zuoai,事实是也确实这样做了。战争压抑气氛的宣泄、敌方不入流的手段、大捷之后过度饮用的酒精饮品、房间里暧昧模糊的香气。太多的状况可以成为他们亲密的理由和借口。然而,尽管他们离得很近,但遗憾的是,灵魂仍然很远。什么事情都没有改变,二人互相扮演的身份太复杂了,再多一个身体关系,似乎也构不成什么影响。 银灰还是那样,对他时不时多出来的伤疤有些清楚,有些不清楚;知道他爱吃什么菜,却不知道曾经吃的饭多少顿是角峰做的,多少顿是他做的。讯使亦然,对他的任务有些明白,有些糊涂;知道他什么眼神代表什么意思,却不知道银灰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 不过,讯使有时候会觉得,我可能还得谢谢这乱世。 乱世对眷侣残忍,对他却还残存有一丝扭曲了的安稳面貌。他才有机会得以接近这个本来与他云泥之别的人。 乱世,乱世,谁知道这乱世还要持续多久呢。他们不过而立,但是仿佛往后余生都会在战争中度过,不论是明天就战死沙场,还是百年之后入土为安。这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人们在徘徊,在犹豫,在不同的立场和势/力间走来走去,在世界上出现又消失。这块哀鸿遍野的焦土上,似乎永远盼望不到途歌邑颂、远至迩安的美好。 如果只是遇到可尔娜,恩希欧迪斯也不至于会有今天这样几乎失态的表现。他还有话没跟讯使说——既然是自己回来与讯使相见,那么那个曾经夸赞过他、帮助过他的卡尔吉斯女当家,是不可能再有与讯使见面的机会了。 战场的事情都不好说,是谁先动的手,又是为了什么理由,回头想一想,都给不出明确的答案。银灰只记得,在那生死的一瞬间,脑子里面翻来覆去的想法太多,抓不住头绪——直到——直到尘埃落定,他感到紧张,心脏咚咚咚地狂跳:讯使怎么办?他还没有跟讯使说,让他自己去过自己的生活。 可以说别的人他都不担心,唯有讯使。若是他今天倒在这里,这个固执的依特拉一定会一直一直坚持着活下去,按着他的想法一路践行下去。或许人是会变的,真正的银灰在八十岁的时候也不一定秉持三十岁的想法,而他不一样,这生命中没有银灰的剩余五十年,他会迫使自己一步步更接近银灰三十岁的理想。 如果自己此刻死了,他的小仆人今后就再无其他的路可以走了。银灰站在他三十岁的节点上,却可悲地发现能够看穿他身陷囹圄的一生。 因此,这是一件他必须要交代讯使的事情。但是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他已经能预想到讯使给出的答案,无非就是“在下会保护好老爷的”、“老爷认为必要的事情,在下都会去做”、“您的意志与道路就是在下的”一类。不管要说什么,“在下”、“老爷”一串词语都可以把他堵回去。似乎在这件事情上,他银灰,一个当事人,却在讯使这里并没有置喙的余地。 但是同样的,若是讯使先一步离开了,银灰也必然会顺着道路前进。情感在战乱的万事之中,都要往后排排,那是沙漠上的一朵花,熠熠生辉却无足轻重。 天总要亮的,又一个黑夜过去。 讯使站在老爷面前,垂眸替他打领带。银灰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手揉揉他的头发。依特拉仰起头,眼睛眯着笑,凑上来亲他带着清冽须后水味道的下巴。银灰往后微微一缩,两人的唇就交叠起来。 “吃早餐吧。”他含含糊糊地说着,指的是被讯使端进房间的托盘。面前人却盯着他的眼睛,然后会心地、毫不客气地双手绕过其脖颈,搂住,紧紧地贴上来。 “是,老爷。” 他们在初日照不到的角落里交缠。 衣物凌乱地撇在桌上、椅上,那把从不离身的刀嘛,被搁在窗台上反射着阳光。 或许这把刀本就不存在吧,不过是零件的组装罢了。但哪一个零件,又不是它自己呢?讯使将头靠在银灰的肩上喘着粗气想。自己也好,老爷也好,可尔娜小姐也好,大抵天下的人,与这刀并无不同。 “走神啊。”银灰不满意。依特拉便依着指令、本能和情感再次沉溺下去。他们亲吻、拥抱,最终还是将那花朵攫取、揉烂,榨出靡靡的汁液,涂满对方的肢体和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