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想明白这点,徐伯钧只觉胸口窒闷,很有些喘不上气来。他缓了一会儿,压下咳意才走到病床前,轻抚少女干枯的头发:“傻孩子,怎么能把自己糟蹋成这样。”

    白秀珠眉头轻轻蹙了几下,死寂的脸上多了几分鲜活之气。

    徐伯钧心中一喜,又去摸她的脸颊。倒也奇怪,身上都皮包骨了,这里还是rourou的,只是气色难看:“婉卿说你并不是昏迷,只是沉睡,所以应该能听到我的声音吧?”

    白秀珠的睫毛颤动起来。

    “你没听错,是我,徐伯钧。”他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握住她一只枯瘦嶙峋的手。

    相触才发觉很是冰冷,简直像是死人的温度。徐伯钧心中惊悸,忙将其捂在脸侧,也不管她能不能听见,反正挑她爱听的说:“秀珠,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北平吗?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来问你,还愿不愿意嫁给我。”

    白秀珠眉头蹙得更紧,呼吸也有些乱了,却还是没醒。

    她向来喜欢他触碰她,徐伯钧也顾不上什么场合地点了,密密亲吻她的手心:“快醒来吧,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白秀珠却没有反应了。

    “秀珠!秀珠?”徐伯钧心头一沉,祈祷一般握着她的手不住呼唤,却始终没有回音。

    是不愿意原谅他吗?

    还是身体真的已经支撑不住了?

    两个可能性不论哪个都让徐伯钧如坠深窟,声音也随之颤抖起来:“秀珠,求你了,睁开眼看看我...”

    还是没有反应。

    后悔,无措,惶恐...徐伯钧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了。眼眶酸涩发胀,视线也模糊起来。他握住那只依然冰冷的手,慢慢捂住自己的眼睛,埋下头悲切地哀求道:“别睡了,秀珠,乖孩子,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答应你...”

    病房里一时陷入安静,只有断断续续微不可闻的抽气声偶尔响起。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徐伯钧几乎快要绝望,一道虚弱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你说真的?绝不食言?”

    徐伯钧骤然抬头,欣喜若狂地看向病床上艰难睁眼的小姑娘:“秀珠!你醒了?我...我去叫大夫!”

    白秀珠用仅存的力气拉住他:“是不是真的,你说。”

    刚醒过来,也不管身体如何就只执着这件事,徐伯钧心里又是无奈又是怜惜。知道不说清楚她不会安心,便郑重地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我说真的,绝不食言。”

    白秀珠松开手,因有了底气,语气也娇横起来:“那我再信你最后一次。”

    待徐伯钧急匆匆走出病房,她吃力地抬起手看向濡湿的掌心。这是眼泪,徐伯钧为她流泪了。徐光耀出事的时候他都没有流泪,这是不是说明,她对他来说非常重要,最为重要?

    方才他眼泪濡湿睫毛,眼尾发红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不过人是不是瘦了,精神也不太好,是为了她吗?还是最近前线紧急?抑或是徐光耀又不听话了?总算得偿所愿,白秀珠精神状态立刻好了许多,都有心情胡思乱想了。

    没等多久,徐伯钧就与医生一起进来了。早上才来过的哥哥和刚走没多久的嫂子紧随其后,且哥哥脸色很是难看。

    白秀珠知道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忙收敛了面上喜色,虚弱得宛若飘摇欲坠的风筝:“哥哥,嫂子...”

    白雄起听了凤儿的汇报,又在医院亲眼见到徐伯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这meimei又为了男人要死要活了!且眼光依然那么独特,之前是金家少爷,现在是越城督军,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只是他有本事搞垮金铨,却没本事搞垮徐伯钧。那可是实打实手握几十万大军的大军阀,真不痛快了总统的面子都不用给,更别说他这个总理了。白雄起心里那叫一个苦,meimei啊meimei,你怎么就招来这么一个活阎王。他要是真铁了心对你始乱终弃不负责任,就是把整个白家填进去,哥哥也未必能帮你报仇啊!

    白太太却没丈夫那么复杂的心思,见秀珠醒了只是谢天谢地,恨不得她想吃龙rou都去杀一条来,只要人尽快好起来。

    医生检查过后说白秀珠虽然状态不好,但只要醒了就问题不大。年轻人,有求生意志,挂几天营养针,吃下去的别再吐出来,慢慢养着就行了。

    听他这么说,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白太太忙将带来的鸡丝粥和小菜拿了出来,哄她或多或少吃上一点。

    白秀珠却不张嘴,眼睛只看向徐伯钧。

    白雄起无语至极,难不成她还指望堂堂督军亲自喂她?要真这么重视她,还能叫人抛弃回北平,差点抑郁而死?正准备说点什么挽一下面子,却见徐伯钧脱下西装外套,卷起衬衫袖子,接过碗勺略略吹凉,将粥送到了他妹子嘴边。

    白秀珠乖乖张嘴,一口一口的,没一会儿就喝完了一小碗。

    徐伯钧给她擦干净嘴,柔声道:“你先休息,我与你哥哥出去说些事。”

    白秀珠眼睛亮了起来,却又带着几分忐忑,哥哥会同意吗?

    一直以来他是乐意用她攀附权势的,但前提是青年才俊门当户对。徐伯钧身份敏感,年纪也不合适,外人不知她的心意,肯定会觉得是哥哥卖了meimei拉关系。他如今做了总理,脸面是很重要的,很有可能不会同意。

    却不知白雄起能在这乱世之中坐上总理之位,眼力,心机,决断,忍功都非常人能比。就在徐伯钧喂白秀珠喝粥这短短一段时间里,他已经分析完了一切内外界主客观因素并做出了决定。

    秀珠他是不指望劝回头了,臭丫头这次明显是真的存了死志,而不是上次那样赌气发泄。徐伯钧要是不来,她真能把自己折腾死。

    徐伯钧呢,对秀珠肯定是有情意的,只是不知这情意有多少,够不够给出一个督军夫人的位置。如果不愿给,少不得他要许出些好处。为了meimei的终身幸福,也为了他的仕途,暂时吃点亏也不算什么。

    就是名声上不太好听。

    白雄起怅然叹气,虽然他常对夫人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孙权能将meimei嫁给大她三十岁的刘备,他怎么就不能用秀珠去联一门好亲。但真遇上个大了二十多岁的徐伯钧,他便知道孙仲谋就是孙仲谋,白雄起不及也。

    诚然古代的思想与现在不同,老夫少妻很是常见,但大了三十多,怎么都是好说不好听。白雄起不知孙权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只知道若不是meimei这样寻死觅活,他是绝对不会主动将她嫁给徐伯钧的,甚至连这个念头都不会有,他儿子倒还差不多。

    因两人身份不一般,医院专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独立的小会客室“议事”。

    一落座徐伯钧就直言道:“我欲娶令妹秀珠为妻,恳请白总理应允。”

    白雄起愕然,这老狐狸,怎么上来就掀牌,城府呢,手段呢,就这样全都不顾了?竟当真喜欢秀珠至此?就不怕他拿捏他要他难看?

    咳,既然主动给了机会,那可就别怪他要出一口恶气了。

    白雄起摆出架势,扬声道:“徐督军这是什么意思,不是你抛弃了我家秀珠,害她情伤至此差点命都没了,怎么现在又愿意娶了。我白雄起的meimei难道是菜市场的大白菜,由着徐督军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自从坐上督军之位,徐伯钧就没与人低过头了,此时却一点脾气都不敢有。将人家meimei欺负成这样,还要求娶,姿态自然要放低:“确是徐某对不起令妹,白总理生气是应该的,徐某不辩解。”

    白雄起冷哼一声:“督军此前对秀珠无意,此时却来求娶,莫不是因为高等审判厅的那张传票吧。”裴勋要对付徐伯钧,这事他早就有所耳闻,只是军阀内斗政府向来喜闻乐见,并不准备干涉。

    其实白雄起知道,徐伯钧虽势力在江浙,威名却震慑全国。裴勋就算是正经的平城督军,在北平他自己的地界儿上却也有所不及。

    闵大成一开始去高等审判厅告发时,里边的人直接就将他送进了警察局,生怕得罪徐伯钧。是裴勋不得已出面保了他,又拿出督军的架势一番威逼才迫使一个没背景的小法官接了案子。

    这事若是真的,徐伯钧最多下野,闹个名声不好听面子不好看,只要军权还在手里很快就能东山再起。若是假的,徐伯钧还能反过来辖制裴勋,叫他出出血,反正吃不了大亏。

    所以白雄起根本不担心庭审结果如何,也知道徐伯钧自己就能搞定此事。但他就是要故意误会,就是要恶心他,叫他有苦说不出,叫他膈应难受。

    徐伯钧早知白雄起会提起这件事,毕竟就这么巧,两件事赶在了一起,是人都会怀疑他目的不纯。当今政府虽然无能,但白雄起怎么也是个总理,各方面都要卖他几分面子,有他帮衬这事的损失肯定能减到最小。

    虽然知道说不清,却也不能不说,徐伯钧面色诚恳:“不论白总理信不信,徐某丝毫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关于闵大成告发一事,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裴勋就算再怎么阴谋算计,也不能给我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白雄起顿时一脸气郁:“徐督军嘴上说得好听,明知秀珠恨不得立刻嫁到你徐家,我为了她身体着想也只能尽快答应。就算你说没有利用白家的意思,但婚事一定,报纸一上,谁不知道两家联姻,审判厅还能不卖我白雄起一个面子?”

    这话说的很不客气,就差指着鼻子说你老小子求娶秀珠是存心不良。

    徐伯钧却不以为忤,依旧情绪平稳:“确实,事情就在这里,解释是解释不清的。这样,白总理若是不放心,怕秀珠跟着我受委屈,今日所议之事便暂且搁置,等事情过去,徐某洗清嫌疑,再上门正式求娶。”

    本来今天也只是提一提婚事,叫白雄起心里有个准备。自古相结两姓之好都是大事,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家庭,怎么可能这边提起那边就答应。更别说白雄起正看他不顺眼,多为难几次也是正常的。

    白雄起见自己都那么阴阳怪气了,徐伯钧依然言笑晏晏极有风度,给足了他面子。估计全国上下除了他妹子,也就只有他这个大舅哥有这个待遇,心里的气不由消了许多。又怕为难太多他往后迁怒秀珠,便适时递了台阶:“既然徐督军这么说,白某就拭目以待了。”

    只是嘴上虽这么说,却不可能真的任由徐伯钧与裴勋单打独斗。否则万一棋差一着,他下野又丢份,白家脸上也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