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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郁笑说:“做工不易对吗?你们要便闲谈罢,不要耽误工期。”女工们左顾右盼,再度出声。蒲郁往后院走,留下一句俏皮话,“也不许谈论我。”女工们不禁笑起来。“先生可真好。”“没见过比先生还好的老板,没什么条条框框,工钱也给得多。”“先生什么来头?”“嘘——才说了不要谈论的。”“个么这总可以问,为什么叫先生?”“老板娘、蒲小姐,先生不要听的。可也不好跟着客人叫小郁师傅的呀。古来有才有德的人,该称一声先生。”蒲郁默认“先生”之称,只是觉得听来像有权势的男人。为什么世人比喻女人为花,花会凋败,而男人似乎永远正当年。“为什么?”蒲郁转动着威士忌酒杯里的冰块,醉眼惺忪地问。回答自沙发座背后而来,“我不晓得。”“你会接受吗?”蒲郁又问。“你醉了。”“二哥最会搪塞我了。”舞厅最明亮处,歌女吟唱着,握立式麦克风如握权杖,俯瞰芸芸众生。吴祖清收回视线,换到背后的沙发座上,“一个人喝醉多没意思。”蒲郁惊愕而迟疑,“让人看见了!”“不是话我搪塞你。”吴祖清偏还倾身,“我不搪塞了,好不好?”蒲郁以为修筑得坚硬的内心,瞬间瘫软、融化,不成形。“二哥不要脸皮,我还要。”戒指环磕在玻璃杯上,凉意刺骨。她往角落退,不看他,“把情报给我。”桌下暗影笼罩,手掌沿旗袍侧缝撩上去,勾住吊带袜松紧带。蒲郁不敢动,指尖却忍不住摸下唇。就在那手要抽离时,她覆上去握住了。一点一点传入指缝,就像抚过全身肌肤。摩挲他的手心,好似握住要紧的律动。“小郁。”吴祖清饮酒掩饰变化了的嗓音,却正好碰到她在杯沿留下的唇印。其实呼吸间只有威士忌的泥煤味,是幻觉生出口红的味道。他流连似的抿去唇印。玻璃杯底轻撞桌面,蒲郁瞬间站起来。感受到侧后方的视线,她迅速把吊带袜里的纸条别进手包,快步离去。“咦,吴先生一个人?”侧后方的人现身,戴一只眼罩。外号独眼龙,据说名字里真有一个龙字。表面是混迹于不夜场的赌客,实际是搜罗情报的掮客。情报兜售给总局、CC,还有日本人。时局动荡,这样的人不在少数。独眼龙是其中最精明狡猾的,能从日本人手中脱身便可见一斑。约小郁在这里见面,是为入龙潭一试。若不能降,该当屠之。“你是?”独眼龙吊儿郎当道:“吴先生贵人多忘事,去年上友商会的木村先生醉酒闹事,我们见过的。不是怪罪吴先生,毕竟我这样的小人物,哪能入你的眼。”吴祖清佯装思索道:“……龙先生?”“不敢当不敢当。”独眼龙道,“方才可是有个女人在这儿?”“许是我惊扰了人家,走了。”吴祖清笑了下,“龙先生认识?”独眼龙道:“就是我不认识么,不然早拦下了。这场子里的女人可没有这般不识抬举的货色,吴先生要是挂记,我立马让兄弟们寻去。”“想来是误入舞厅的良家女子。”“那么大的招牌挂在门口,良家女子么也该是寂寞了才来的。”独眼龙见吴祖清神色有变,拢了拢袖子道,“吴先生斯文人,我明白。不如这样,这儿来了些新人,给吴先生引荐引荐?”吴祖清矜持道:“不会太劳烦你罢。”“那不会的。”独眼龙附身道,“机关的老板,我也招待过几回。”这是露底儿了,表示知道吴祖清是情报部门的长官。“是吗?”吴祖清攀住独眼龙的肩膀,“比起女人,我有更感兴趣的东西。”独眼龙神秘地笑了下,“吴先生是个爽快人,不过我先说清楚了,除了女人,我这儿其他东西可不菲。你感兴趣的,少说也要这个数。”“好说。”草长莺飞时节,上友商会年度的酒会在华懋饭店举行。不过,为了不激怒民众,对外宣称促进上海各界菁英人士交流。理事会担心左的记者写不利报道,临时也改成了娱乐氛围浓厚的舞会。蒲郁收到了写着“傅太太”的邀请函。过去无论太太们对蒲郁有多怜惜,皆带着自上而下的凝视。如今争相笼络蒲郁,恨不能掩藏心底仍存的几分不屑。可不是因为堪与巴黎比肩的时装屋,而是未露面的傅先生的官衔。没有比资本家更冷漠、更势利的了。阶级,比租界的边界线还清楚。蒲郁全当招徕生意来的,时装杂志般的彩绘封广告小册放在每一张冷餐桌旁。自然受非议,当自家办的舞会啦。蒲郁似浑然不觉,笑眯眯发名片,势必让每个人都收到。这些人能怎么样呢,贬她作飞上枝头的野麻雀,也无法否认她的手艺。赶明儿还得客客气气打电话预约,小郁师傅几时得闲,两个月后啊,那不要紧的呀可以等。她是十里洋场的新风向,时髦女郎们的i。“蒲小姐,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蒲郁笑容明媚,“吴先生,我不会跳舞。不如请万小姐跳舞罢。”旁边的万霞“诶”了一声,来回看二人,“可……”吴祖清再度伸出手,微俯身道:“那么万小姐,愿意同祖清跳一支舞吗?”“这是开场舞呀。”万霞像懵然不知身在何处的兔子。蒲郁轻声鼓励,“可不要浪费这身晚礼服。”吴祖清瞥了蒲郁一眼,不等万霞答应便将人牵进了舞池。孙太太在远处看着,蒲郁怎么好应承吴祖清的邀请。这夜,蒲郁一支舞也没有跳。她喝了不少香槟,吸了不少烟,也有他塞过来的细雪茄。他们在露台吹风,眼前是黄埔江的风景,背后是无数探究的视线。“怎么样,合眼缘吗?”“衣裳蛮好看。”蒲郁垂眸笑,“当然了。”“更衬你。”吴祖清瞥见蒲郁银鱼尾礼服上裸露的背,白皙无暇。细细看,有粉霜的光泽。他拢了拢手指,不再看。“方才万小姐问我,报道说张记全请女工,且给高于平均的薪水,但为什么还是请的男师傅?”蒲郁转头看吴祖清,“万小姐可爱,不是吗?”吴祖清似乎更关心前一句话,“为什么?”“吴先生也不晓得吗?很多行当都把女人排除在外,从培养的那一刻女人就输了。不是女人不能做行业顶尖,而是世俗不允许。”蒲郁自嘲道,“感谢命运,小郁是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