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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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等奉命前来逮捕忤逆苍天之罪人。” 铁制的刀具“哐当”落地的声响清晰而沉重地砸在木地板上,松阳从悠长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听见了黑压压的一片里不知是谁的声音说出的这句话。 奉命?奉谁的命令?虚的吗? 她实在是被原本以为早已失去的大弟子还活着的事实冲击到难以思考了,对方那副一目了然的奈落成员装束,更让她心如刀绞。 原来,我还是没能…… 列成阵的队伍里,黑衣的乌鸦们手执绑缚的绳索离队上前,向并无反抗意图的目标靠近,立于庭院中的灰发男人宽大袖口下的手向后一摆,是阻止的意思。 “首领?” 负责押送囚犯的乌鸦语带不解,男人低沉沧桑的音色漠然响起。 “无需多此一举。” 听清这个称呼和回答的嗓音,松阳又是一僵。是那天,在烟火祭典上曾匆匆一面的…… “请先生移步。” 对视之时,那双暗灰的眼眸里找不出一丝过往熟悉的神色,唯有与身后那片永夜融为一体的空洞无物。 ——是虚对这孩子做了什么吗? 她安静地望着面前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在那段遥不可及的过往里望着望着,只觉胸口一阵阵酸涩到发苦,垂下眼睑轻轻颔首。 “请别惊动屋子里的孩子,我跟你走。” 幸好,晋助和小太郎远在平安无事的城内,幸好,银时也…… 四面八方蔓延开的黑潮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涌退,唯一一抹素白的身影几乎被这股黑潮淹没,天边的那轮明月在死寂的夜空中凄冷地泄下月光,笼罩在那个越来越朦胧的背影上。 从屋里摸了把刀蹑手蹑脚走出来的银发少年看清这一幕,浑身血液都在霎那之间冻结。 ——松阳? 被屋顶上交叉落下的两把禅杖死死压制在泥土地上时,下颚重重撞到坚硬的石块嗑出了血迹,唇舌间洇开酸苦的血腥,银时的脑子也砸得嗡嗡直响。 ……发生了什么? 他从宿醉的头痛中醒来,记忆慢慢回笼,想起自己醉酒后的肆意妄为,当下人都傻眼了,惊慌失措地爬起来想去寻找松阳跟她道歉,却听见了院子里传来的那声宣判。 ……逮捕罪人? 过去不是没有发生过城内的役人或者士族雇佣的浪人前来作乱的状况,担心松阳应付不来,银时立刻抓起自己几乎不离身的那把刀想要出去帮忙,脚步飘忽忽地一踏上回廊就看见了漫天遍野的黑潮。 皎白的月光之下,一分为二的两个世界,背对着僻静安宁的乡野村塾,头也不回地走向永夜的素白身影。 “……松阳?” 本该在屋内入睡的少年嘶哑的呼唤声猝不及防地在背后响起,松阳霎时间心都凉了一截,慌忙停下脚步去看走在自己身前几步的灰发男人的动作。 奈落行事风格她心知肚明,外出任务绝不会随意留下目击活口,她尚不清楚胧此行究竟是什么目的,背后是否又有虚的授意,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银时受自己牵连。 听到身后禅杖破空的声响,松阳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转过身去跑向那个被毫不留情地压制在地上的银发少年,难得疾言厉色道。 “放开他!” 这声呵斥莫名有些耳熟,一左一右执杖的乌鸦怔愣一秒,看一眼那个同样有些眼熟的发色,又抬头见到自己首领首肯的手势,迟疑地挪开禁锢的武器,却并没离开。 “银时,银时?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伤到哪里?” 清楚自己不可能让他们退下,松阳也不再说什么,一扪心思关注被自己殃及的学生。 缓慢地仰起脑袋来的少年一头一脸的尘土和眼泪,下巴渗着丝丝缕缕的血痕,模样凄惨得不行,看得跪在他面前的松阳心疼不已,忙捧起他的脸颊把额头贴过去柔声安慰他。 “乖,有没有咬到舌头?下巴疼不疼?医药箱记得在哪里吧?一定要把伤口清理干净再上药,记住了吗?” “……松阳……” 喉咙里的血腥味苦涩到无法下咽,因为宿醉的头疼和晕眩,眼前的月光都快模糊不清了,刀自从掉落在身旁后就沉重到难以拾起,全身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抓紧面前这个人那一段素白的手腕。 “你要去哪里?他们是谁?他们要带你去哪里?我……我听见了……” 神情凄凉的银发少年说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松阳忙给他拍背顺气。 “没事的,没关系的,银时,我……” 没办法和这孩子解释自己曾经的身份和奈落的辛密,松阳眼下也心乱如麻,唯恐银时一时冲动和这帮乌鸦硬碰硬,只能绞尽脑汁先安抚他的情绪。 “放心吧,不要紧的,别把那些话当回事,不管是谁都伤害不到我,银时乖乖留在家里等我好不好?很快、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四周整齐一致的禅杖点地的沉闷声响,夜空里环佩碰撞的叮当声绵延一片,松阳心知这是催促的信号,按捺下焦虑的心情,拍拍银时死死抓着自己不放的那只手,又亲了亲他干枯的唇瓣。 “没问题的,不会有事的,放开我吧,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银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照顾好大家,相信我,我很快就能回到银时身边的。” 唇上的温度转瞬即逝,那只手被她轻而易举地挣脱开,只留下最后一句话。 “——说好了喔,我会回来的。” 整个世界在脑海中天旋地转,银时仍无力地跪倒在地,看着松阳从他眼前起身,又转身投入那片遥远的夜色。 ——求求你,别走…… 肩颈上再次被沉重的禅杖压制住,力道大得几乎压断脊背,双手被粗粝的绳索牢固地束缚起来,稍一动弹,那阵力道就会陷进血rou里。 ——动起来啊。 ——我的身体,动起来啊。 ——别让她走…… ——我还能…… “走吧。” 怕自己心软,松阳走到静默不语的灰发男人身边,不敢再回头看银时一眼,强迫自己硬下心肠把那个一向依赖她的少年抛在身后。 走出一段距离,又听见远远的一声呼唤。 “——松阳!” 寂静的深夜里,那声呼唤凄厉到宛如刺进心头的利刃,生生搅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痛。 “首领,那个少年和那间村塾该如何处理?” 队列里有乌鸦在前方的男人身侧附耳,松阳不可置信地望向那个沉默的背影,胧清晰地感觉到她投向自己的这道目光,未出口的话语顿了顿,嗓音低沉下去。 “无需祸及旁人,至于这间孕育忤逆思想的巢xue,按规矩处理便是。” “是。” 乌鸦领命而去。身为昔日的首领,松阳自然清楚这句指令的潜台词,因而抿紧的唇瓣都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是她抛弃了这孩子。 所以……他也舍弃了埋葬于过去的那个约定吗?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深沉的夜色,惊醒了一部分还在酣睡中的村民,他们推开自家的屋门,望见田野间形制统一的队伍走过,顿时也没胆量出门,松阳偶尔能听见几声掩藏在木门后的议论声。 “这是哪一处的役人上我们村子抓人啊?看服装不像是咱们本地的啊?” “被抓的那位是谁啊?有人看得到吗?” “好像……好像是那位村塾的教书先生?” “是那个看上去特别年轻的松阳先生?” “好了别看了,明早奉行所肯定会在村口贴告示的,咱们也别多管闲事免得惹祸。” 虽然的确考虑过等到这些孩子们能够独自生活了自己就离开,毕竟再待下去早晚有一日会被疑心不老的异状,但松阳从没想过会是以这种糟心的方式。 村外通向港口的那条泥路上也排满了成列的漆黑长队,估计这一趟出动的少说也有几支番队的人数,松阳望见队列里站着几个抬着一座驾笼的乌鸦,还愣了一下。 ……你们奈落几时抓人还有带乘物的习惯?? “请。” 与那日一般不疾不徐的步伐在驾笼前停下脚步,灰发的奈落首领并未回头,只沉声开口,松阳意识到这句“请”是在对她说,又愣了一下。 ……这是要她坐上去的意思?作为囚犯真的可以有这种待遇吗? 她一头雾水地掀开门帘躬身步入时,余光瞧见掌笼的乌鸦也是一脸“我们这趟到底是来抓人还是来请人的”无语脸色。 束缚人的绳索也不让使用,甚至还提供高级代步工具,首领还尊称对方为“先生”,恐怕奈落有史以来都没见过这样毕恭毕敬的逮捕。 透过侧边的格窗,松阳在行进的颠簸里又看向自己离开的方向。 将天色染红的大火还没停止,常领着孩子们回村时经过的那片麦浪也被冲天的火光染成火一般的金红色,一想到明天一早就会返程的两个学生,她心里乱糟糟的,思绪拧成一团。 晋助……晋助要怎么办呢,那孩子已经和家人断绝往来,要在哪里安身呢?之后该何去何从呢? 小太郎那孩子早早就透露出想从事攘夷的意愿了,自己虽有心阻止,但这样一来,他或许还是会选择自己想要踏上的那条道路吧? 银时……银时对她…… 所幸,这三个孩子还有彼此。 就算自己离开,他们也能相依为命,至少不会再像起初那样各自无依无靠,银时也一定会如她期望的那般,在这熙熙攘攘的世间寻求到作为人的幸福吧? 窗外步调一致的足音里,夹杂着细碎的耳语声,距离松阳身处的驾笼很近,应该是有成员在向随行驾笼旁身为首领的胧请示,她靠在竹帘边也能隐约听见几句对话的内容。 “待此行回到江户后,是将此人秘密移送总部还是交由幕府的调番屋审讯?” “我自有定夺,无需多问。” “是,首领。” ……莫非这次行动不是虚的授意吗?胧到底要做什么? 重要的大弟子失而复得,本应是件喜悦的事,只是再相见时却又是如此处境,对方看上去似乎也没打算过同她相认,分别数年,松阳实在猜不透他此刻的想法。 这一夜实在过得太漫长又难熬,她在反复的颠簸中渐渐生出困意。始终走在一旁的胧眼见那双淡绿的眼眸微微阖上,低垂的灰眸闪了闪,伸手放下卷起的竹帘,低声嘱咐几句身旁的掌笼人,又屏退了自旁侧出列又要向他汇报的部下,没理会其他人偷偷摸摸打量这座驾笼的目光。 今晚出动的奈落各番队,实打实对这次任务的详情和目标完全一无所知,丝毫不明白为何前往长洲逮捕一名普通的乡野教师要如此兴师动众,而身为首领的男人显然也不打算解释自己的行为,奈落众人也只能将疑问压在心里。 长长的列队沿着乡间的泥路一直走到出海的码头才停下路途,靠岸停泊的小型飞船放下了登船的跳板,一路平稳行进的驾笼也平稳地放下,胧小心翼翼地推开竹帘,俯身将蜷在笼内沉睡的长发师长抱出来。 那双紧阖的眼睑微微颤了颤,并未睁开,奈落首领也仿佛浑然未觉,稳稳当当地打横抱着怀里的人,脚步敛到几乎无声无息,顶着一群乌鸦们时不时投来的八卦视线走上飞船,穿过光线昏暗的舱道,将这具散发着温暖气息的身躯安放在一间舱室内的床榻上,又拿过一旁的被褥盖在对方身上。 目光滑过那张柔美恬静的睡颜,又落在微微抿紧的饱满红唇上,他保持着倾下上半身的姿势僵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退到一旁去沉默地跪坐下来。 一察觉到身前的阴影退开,松阳便佯装无意地翻了个身,把身上这层被褥扯到遮住整张脸,透过指尖掀起的一条细缝悄悄去看这个跪在自己床榻边的灰发男人。 ——他长大了。 从当年那个跟在她身边一举一动都无比拘谨的内向少年,长成了如今十分具有压抑感和存在感的青年模样,瘦弱的体格拉成比自己还要高出大半个头的宽厚身形,那张依然横跨着伤疤的脸变得冷厉而又阴郁,当然不复那时满怀期待的笑容,和面对她时羞红了耳朵尖的样子。 他在恨自己当时没有去确认他的生死,而是独自离去吗? 可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他还活着? 明明都亲自来见过她了,为什么不肯表露身份? 心底憋着一肚子问题想从自己的大弟子那里得到答案,松阳却无从开口问,如今,她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曾为自己赴死,又被自己无心中抛弃在黄泉之界的孩子。 而对方也不曾表露过一丝一毫想同她交流的意图,即使是清楚她早已醒来,却照旧纹丝不动亦不发一语,两个人隔着漆黑的虚无彼此僵持着,谁也不曾先踏出一步。 倘若那一日,自己没有误认为胧葬身于巨石下,因而无能为力地离去…… 倘若早知道,自己的自由会以这孩子的牺牲作为代价…… 那场足足烧了一整晚的滔天大火,在第二日才彻底熄灭。 火势退去后,那间代表了所有温暖和美好的村塾早已不复存在,漫天灰烬飞舞之中徒留一地残破的焦黑废墟,和废墟前仍然一动不动跪倒着的银发少年,以及一把看似近在咫尺,却怎么都拿不起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