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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27)

    作者:楚无过

    2022年5月29日

    字数:13546

    【第二十七章】

    打面馆出来,天上飘起了雪花,不大不小,像是老天爷的头皮屑。

    毕加索直奔人民医院。

    小舅妈来开的门,轻手轻脚的,她压低声音说奶奶刚睡着。

    「也没吃东西?」

    母亲问。

    「给她热了点鸡汤,喝得挺香。」

    说这话时,小舅妈捣了捣我。

    哪怕当着母亲的面,我也只能施以回礼。

    小舅妈抿抿嘴,没有笑出声。

    母亲却跟没看见一样,从我手里接过水饺就径直进了厨房。

    病房大概有个三四十平,进门西侧是病床,眼下被帘子隔开,我不幸的奶奶正安睡其上;正对着门,紧挨南墙摆了张陪护床,有个一米多宽,挤下俩人没问题;东北角看样子是个卫生间,屎黄色的灯光正透过门缝和玻璃悄然溢出;东南角就是所谓的厨房了,听母亲说只有张大理石台子和俩插座,「电磁炉是坏的,又找人换了一个」。

    几声清脆的叮当响后,母亲探出头说:「吃饭。」

    「瞧瞧你奶奶?」

    几乎与此同时,小舅妈又捣捣我,转身撩起了帘子。

    奶奶确实睡着了。

    我以为她会跟电视里演的那样浑身上下插满管子,再不济也该吊个输液瓶,然而她老沉着安详,干净利落。

    那张花白头发下沟壑纵横的脸和我上次见到时也没多大区别,甚至——说不好是不是错觉,反而略为红润了些。

    但气味是有的,医院的气味,疾病的气味,衰老的气味,噩运的气味,在充足的暖气里肆无忌惮地发酵着。

    登时一股辛辣涌来,简直让我两眼发酸。

    于是我就揉了揉眼睛。

    这会不会给人一种孝顺的感觉呢?我没由来地想到。

    「吃饭!」

    母亲不知啥时候到了身后,轻声说。

    「医生五点多刚来过,拔了负压引流器,」

    小舅妈的神情让我觉得我们在搞特务活动:「说术后反应很好,一切正常,就是现在左腿还有点肿。」

    「是不是?」

    母亲说:「先吃饭。」

    「大概这一晚上就能消肿。」

    小舅妈边走边回头。

    帘子外的空气多少要清新些,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长舒了口气。

    「饺子,趁热快吃。」

    母亲整了整帘子。

    「我啊?我不吃。」

    「不吃晚饭哪行?就是给你带的,我们都吃过了。」

    「真不饿,姐,」

    小舅妈直摇头:「我四点多在家刚吃过,你小舅闷了半锅卤面。」

    说着她转向了我。

    「快吃,可不跟你客气,这饺子可不能放。」

    母亲把不锈钢碗塞了过去。

    小舅妈只能捧到了手里,她求助般地看了看我。

    我的回答是:快吃。

    老实说,从小到大,我第一次见小舅妈这么客气。

    或许真的是卤面吃多了吧。

    好在她识相地放弃了抵抗,转身在陪护床前的蓝色皮椅上坐了下来。

    母亲脱去羽绒服,露出一截纤细腰身。

    小舅妈也穿着红毛衣。

    这一切都提醒我,此时此刻,暖气房里热得让人想爆炸。

    依葫芦画瓢般,我脱去皮夹克,说:「热死个人。」

    母亲哼一声,接过去,扭身撑到了衣架上。

    她米色收口毛衣下是条黑色休闲裤,圆臀紧绷,在脚尖掂起时甚至颠了颠。

    我赶紧撇开眼,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大汗淋漓。

    这些冬日的汗水淌过脸颊,汇在脖颈上,黏煳煳一片,像一滩熔化的铁水。

    「你要不要也来点,林林?」

    小舅妈夹起一个饺子。

    没有任何犹豫,我抹把汗,俯身凑过去,吸熘一下就吞进了嘴里。

    不,吞进了食道,胃里。

    我也搞不懂这是泥鳅还是饺子,它甩甩尾巴,「嗝」

    地发出一声呻吟。

    于是我就吐出了一个气泡。

    「慢点你!」

    小舅妈笑笑。

    「没事儿吧,」

    母亲在我背上捶了两下:「多大人了,没一点大人样。」

    「靠,」

    好半晌,我才发出了声音:「没噎死我!」

    如你所料,背上紧跟着又挨了两掌。

    今晚当然是小舅妈值班。

    她说她周五调了课,「从上午十点一家伙睡到了下午三点」,这会儿精神正旺。

    所以我就劝母亲早点回去睡,她光应允就是不见动身。

    后来,突然地,我就想起了父亲。

    或者说,我总算想起了父亲。

    「我爸呢?」

    我问。

    母亲打了个哈欠,揉揉眼,没吭声。

    「你爸,」

    小舅妈掇着饺子,头都没抬:「鱼塘呢呗,到这儿也帮不上啥忙,不行晚上让他送点宵夜过来。」

    就在小舅妈与水饺作斗争的过程中,奶奶醒了。

    先是通过导尿管来了一泡尿,完了她攥着我的手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说自己没出息,又说差点见不着我。

    当然,眼泪鼻涕很快就被母亲擦了去,她问奶奶感觉咋样,「疼不疼」。

    奶奶说有点疼。

    「有点疼就对了,」

    母亲笑笑:「说明这身体还是咱自个儿的。」

    这话逗得奶奶破涕为笑。

    但紧接着,她又叹口气,说自己身子里现在又是瓷片又是钉子,「唉,老觉着痒得慌」。

    「关键是没人打牌,」

    我瞅瞅母亲,又瞅瞅奶奶,还有半截帘子外的小舅妈,说:「躺着干着急,不痒才怪。」

    满堂大笑。

    母亲按着奶奶,白我一眼。

    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心思活络了。

    我喂奶奶吃饺子的功夫,母亲给小舅妈交代了些护理知识。

    这老人卧床,关键是预防并发症,比如便秘、褥疮、深静脉血栓、尿路感染和肺病。

    预防方法呢,很简单,就是多活动,比如腹部按摩、勤抬臀、多喝水、扩胸拍背和深呼吸。

    母亲总结得简洁到位,我不由伸了伸大拇指。

    她呸一声,说都是医生交代的。

    「对了,」

    这么说着,母亲撩撩头发,笑盈盈的:「这林林从平阳捎回个医用气垫,咱琢磨琢磨用法,过两天给铺上去。」

    我连忙表示这是陈瑶的心意。

    如你所料,奶奶很激动,乐呵呵地说:「这小妮子还惦记着我呢。」

    「那可不。」

    我回答她。

    除此之外还能说点什么呢。

    母亲一连几天都没好好休息,周六一早还得为艺术学校师资问题赴林城一趟。

    这又待了一会儿,就在大家催促下回去了。

    难得地,我提醒她注意身体。

    母亲哟一声,只是笑了笑。

    临走,她问我回去不,我说:「我得值班啊。」

    我表现得很夸张,饺子差点扣奶奶头上。

    「也行,给你舅妈做做帮手,这打水买饭扫地了,还能干干。」

    母亲穿上羽绒服:「说好啊,一切听你舅妈指挥,有事儿给妈打电话。」

    于是在小舅妈指挥下,我们伺候奶奶拉了两天以来的第一泡屎。

    她那个声音和神情让我觉得生命真是场煎熬。

    而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

    在排泄后的心满意足中,奶奶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于是在小舅妈指挥下,我们又聊了些家长里短的屁事儿,先是骨折,再是二中,接着是萌萌、小舅和姥爷。

    她说陈老师早离了婚,小孩得了白血病,前一阵二任开车翻沟里去了,剩下一条腿,「你说说这人啊,谁知道下一步会走到哪儿去呢」。

    清澈的灯光下,我这才发现连小舅妈的眼角都爬上了岁月的吻痕,而我曾经以为这个人会永远娇憨下去。

    后来我们就谈起了陈瑶。

    小舅妈说她可听说我上次带女朋友回来了,也不让她瞧瞧,「真是不把舅妈放在眼里」。

    我只能满面通红地表示时间太紧,下次一定领给她看。

    「是不是?小气样儿,我还能给你看坏?」

    小舅妈笑起来像能融化世界上最冷的冰。

    然而父亲的宵夜我们没能等来,这个小舅妈再指挥也无济于事。

    第二天晌午父亲才来了一趟,提了俩饭盒,一个盛着鱼汤,另一个是卤面外带了份糖醋里嵴。

    鱼汤自然是煲给奶奶的,卤面和里嵴——父亲说:「凑合着吃吧,母猪刚下完崽,这猪场里忙得要死,连个放屁功夫都没,到饭店里随便拾掇了些。」

    原本我还想质问他昨晚上宵夜为啥没送到,既然「连个放屁功夫都没」,那也实在不好说些什么了。

    早饭是在医院食堂解决的,仨包子一碗粥,又贵又难吃,所以这卤面我难免吃得狼吞虎咽。

    父亲让我慢点,说猪崽都不带这么急。

    小舅妈在帘子那头笑了笑。

    她手脚是真麻利,鱼汤一到,她就接过去,碗勺备好,叮叮当当一通后,奶奶就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父亲则奔于帘子内外,净讲些猪崽的事了。

    等奶奶吃饱喝足,小舅妈就要走,说一会儿张凤棠就到,她这带着毕业班,下午还得补课。

    父亲和我让她吃完饭再走,她连连摆手。

    父亲说这就是凤举的手艺,「你回去吃的也一样」。

    小舅妈这才红着脸坐了下来。

    就小舅妈吃饭的当口,张凤棠来了。

    她买了点水果。

    「也不知道你们吃饭没,」

    到帘子那头看过奶奶后,她一面脱大衣一面说:「幸亏没给你们带。」

    「带啥带,这卤面多的是,专门给你捎了份。」

    父亲笑得呵呵呵的。

    「不早说,那我再吃点?」

    张凤棠小心翼翼地把绿色貂皮大衣(可能是的)撑到衣架上:「凤兰走了吧?」

    「应该一早就走了。」

    我以为张凤棠会说点什么,结果她直奔卫生间。

    再出来时,她边擦手边说:「这雪下得邪乎,一劲儿一劲儿的。」

    如她所言,确实如此,地上汤汤水水,空中飞絮乱舞。

    从凝着水汽的窗户望出去,我还以为自己得了白内障。

    小舅妈走后,父亲让我回家睡去,他说他在这儿看一会儿,顺便等主治医生来了问点事儿。

    于是我就回去。

    老实说,病房里的气味过于考验一个人的意志。

    打的到家,倒头便睡,醒来已近八点——是被父亲叫醒的。

    他说:「吃点东西,吃点东西再睡。」

    父亲带了俩凉菜,弄了个狗rou火锅。

    客厅里rou香四溢。

    他搓搓手说:「喝点?」

    恐怕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我只好「喝点」。

    问哪儿来的狗rou,父亲笑笑说:「问你小舅去,这rou是炖好了我才带回来的。」

    抿了两口老白干,我才真的从昏睡中挣脱开来。

    灯光下,父亲的胡茬子和褶子清晰了许多,看起来像真的一样。

    他说奶奶换了人工关节其实三五天就能下地,关键是那个骨裂,起码得多躺十天半月。

    他说这个张医生可以的,年龄不大,医术一流,不愧是师出名门。

    他说他先去的医院,「给你奶奶送了锅泥鳅蛋花汤」,「你小舅发明的」。

    然后他就没话说了。

    他搓搓手,打了个酒嗝。

    然而我也没话说。

    埋头掇了两块狗rou后,我只好吸吸鼻子,给自己摸了根烟。

    敬父亲一根,他惊呼:「爸早戒烟了,你不知道?!」

    这我还真不知道,起码戒烟并没有使他更胖。

    吃完饭不到九点,父亲说他去医院值班,我说我这睡一天了,还是我去吧。

    他起初不愿意,但终究是拗不过我,最后翻箱倒柜找了两套保暖内衣出来。

    「老早你妈就给你买了,洗过了,一直搁家。」

    他说。

    此刻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父亲骑摩托车送我(这当然是妥协的结果),一路小心翼翼。

    到医院时大致九点半,陆宏峰竟然也在。

    仨俩月没见,这小屄蛋子儿蹿高了一截,像是硬拔上来似的,头大脖子细,说不出的怪异。

    还是爱脸红——动不动就脸红,彷佛永远有瓶红墨水等着泼洒。

    父亲说送陆宏峰回去,他偏不,说啥都要留下来值班。

    大概真怕把他送回去,张凤棠接个开水,他也要跟着去。

    陪奶奶说了两句话,父亲就走了。

    我们半拉着帘子,围着矮几磕了好半天瓜子。

    当然,病号只有眼馋的份,虽然她老早两年就已经丧失了嗑瓜子的能力。

    张凤棠跟我说这个主治医生张怎么怎么牛,「一般人想挂他的号那是难于上青天」,「还是你妈面子大」。

    「还有这暖气房,眼下普通病房都难找,还暖气房,单人间,啊,厨房,卫生间,这可都是老干部待遇。」

    「听说更好的病房也有,啥VIP房,我这meimei还不要,不过确实,咱也用不着。」

    对她这些话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觉着酒精在暖气烘烤下到处乱爬,让我浑身发痒。

    果然,她又谈到了陆敏,说这张医生和敏敏初中同学,问我去过表姐那儿没,我说没。

    问我见过那个军校生的没,我也说没。

    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要这样说,虽然我很想告诉她那不是军校,「我jiejie请我吃过饭。」

    但我告诉她。

    「那敢情好,你们姐弟啊,在外面要多多来往,多多扶持!」

    她这就要唱起来。

    话到此处,陆宏峰早已滚到陪护床上呼呼大睡。

    奶奶更不用说,她的呼噜声在寂静的雪夜里如此美妙。

    张凤棠说下午张医生过来复查,一折腾就是半天,「你奶奶是真困了」。

    「你也睡吧,」

    她拍拍我:「姨一个人看着就成。」

    这多不好意思。

    然而哪怕睡了一下午,此时此刻我也有点迷煳——酒精和暖气实在是催人入眠。

    耷拉着脑袋硬扛了一会儿,我只好挨着陆宏峰躺了下来。

    再睁开眼,病房里壁灯昏黄,悄无声息。

    卫生间倒灯火通明,沿门缝泻出一道亮光。

    我坐起身来,刚想叫声姨,张凤棠就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咋醒了,不睡啦?」

    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我身上。

    我亲姨一如既往地苗条。

    「给你弟送点纸,多大的人了,丢三落四。」

    她带上门,边走边说。

    劳她提醒,我这才发 现陪护床上就我一个人,而卫生间里也适时传来了响声。

    张凤棠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以为她会开灯,然而并没有,或许粗暴的亮光捅破夜的寂静有些过于残忍。

    陆宏峰很快就走出来,在我身后倒了下去,一句话没有。

    瞄了眼手机,凌晨四点,我就让张凤棠去睡会儿,「这一宿都没阖眼了」。

    她略一推辞,也就休息去了。

    当然,在此之前先解了个手,那嗤嗤的水声在这样一个夜晚格外响亮。

    我也放了个水,完了看看奶奶,又在这斗室里踱了一圈儿。

    透过窗帘的缝隙,外面的世界白得耀眼,我的心却一片蓬松。

    转过身来,瞥见薄被下紧贴的母子时,没由来地,我突然就想到了陆永平。

    周日上午牛秀琴来了一趟,大包小包带了很多东西。

    她很惊讶我回来了,笑着说林林就是孝顺。

    虽然父亲和张凤棠极力挽留,她还是没留下来吃饭。

    在走廊的拐角,她冲我招招手说:「有事儿给老姨打电话!」

    母亲回来时已近五点,剧团里七八个人随行。

    这些插科打诨的行家围着奶奶便开始叽叽呱呱,一时病房里欢声笑语,母亲两颊那抹熟悉的红晕在暖气烘烤下生动依旧。

    她问我啥时候走,这我还真没想好,随口说明天吧。

    「管你呢,要不想上学,哪怕你在这儿呆一辈子嘞!」

    她撇了撇嘴。

    搞不好为什么,这突然而至的热闹让我说不出的心烦意乱,索性跑消防楼道里抽了会儿烟。

    一根将尽时,「又抽又抽,咋说你的,」

    母亲不知从哪猫了出来,二话不说,白生生手臂晃动,半截烟屁股立马消失:「让你买东西呢!」

    我问买啥,她说:「你奶奶想听听戏,结果咱们这一伙人全忘了。」

    我说收音机家里有啊,她说:「家里是家里。」

    买收音机回来,张凤棠正要走,问我要不要跟她回去。

    「起码安安生生吃顿饭。」

    她穿上大衣拎上包。

    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就应允了。

    是的,病房里的众人、气味、欢声笑语,甚至母亲的通红脸颊,都令我烦躁莫名,我也不知道自己咋了。

    在又一波大笑中,我瞥了母亲一眼。

    「没事儿,」

    她走过来:「晚上你霞姐跟妈一块儿值班,算工时。」

    这么说着,母亲就笑了起来,毛衣下的rufang都在轻轻颤抖。

    李秀霞也笑:「别光工时,有宵夜没?」

    「这个可以有,看你想吃啥吧?」

    母亲一手cao兜,一手搭上我的肩膀,笑吟吟的:「谁想吃宵夜啊,都可以考虑留下来,啊,报饭先。」

    理所当然,又一波大笑如约袭来。

    于是我也笑了笑。

    这天气电瓶车肯定骑不成,索性扔在了医院里。

    我跟张凤棠步行去了趟家乐福。

    她问我想吃点啥,这我还真说不好,于是她便东奔西走左一兜右一兜,我自然又是个行李架子。

    每买一样东西,她都要问我行不行,而每次她问,我都会拼命地点头。

    至于具体买了些啥,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然,到了我姨家里,一切真相大白。

    晚饭张凤棠弄了个小鸡炖蘑菰,又搞了个枸杞羊rou砂锅,每人一小碗白米饭,吃得是热气腾腾大汗涔涔。

    不得不说,张凤棠的厨艺比起母亲来也不惶多让。

    值得一提的是,打的回来,我刚想掏钱,被她一巴掌扇在了手上。

    「等你自个儿能挣钱再说吧。」

    我亲姨哼了一声。

    奶奶关于「西水屯家弄了不少钱」

    的一个论据就是这套位于城西丽水佳苑的跃层。

    两层加起来,按张凤棠的说法,「总建筑面积差不多二百平」。

    现在看,样式是老了点,但比起政府的安置房,那是好得没边了。

    西水屯比我们村先拆了多半年,也是紧着东北环就近安置,可没俩月——房子也不知道装修没,我亲姨就转手卖了人。

    一并卖掉的还有陆永平在老南街的一套二手房,七八十平大概,光线暗淡,我唯一能够想起的就是客厅正中挂的那幅巨型装饰画——一片无垠的竹林,每每我盯着林子里那条逐渐隐去的小径发呆,幻想有一天自己也会置身其中,而路的尽头必然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在苦苦等待。

    当然,一如绝大多数的美梦,这一天没有到来,也不可能到来。

    零一年秋天张凤棠通过关系(奶奶说,除了那个姓魏的还有谁,说不定这买房的主意都是他出的嘞)买了这个钢厂内部房。

    据说还需要资质,得什么级别以上的干部才能买,这事在小礼庄张凤棠就吹嘘过好几次,嗓门高亮得像架着个大喇叭。

    但如母亲所说,城西有一个不好,就是空气质量差了点,毕竟在钢厂南面。

    对此张凤棠回应道:「要按凤兰的说法,咱都得住到山上去。」

    她边笑边说。

    一如此刻,我问啥时候通暖气了,我亲姨笑了笑:「早就该通了,这一拖就是几年,也幸亏水电费一年二百包圆,不然俺娘儿俩还不都得冻死?」

    她的意思我明白,但我的疑惑依旧没能得到解答。

    当然,严格上讲也不能算「疑惑」,我也就随口问问。

    不过既然开口了,那就要问个清楚明白,所以我一边刮着白萝卜一边说:「今年才通?」

    「去年就通了。」

    张凤棠淘着野榛蘑和木耳,一个紧俏的屁股对着我。

    「我咋没一点印象?」

    我笑笑。

    「没印象?」

    张凤棠扭过头来:「这家你来过几次,你自个儿说说。」

    她这么一说我就红了脸。

    老实说,这丽水佳苑我还真没来过几次。

    陆永平和父亲哥俩好那几年,我到他家去的频率尚且普普通通,陆永平死后更不用说,何况这搬到了城西呢。

    我又没成家,逢年过节用不着走姨表亲。

    也就是「没了姨夫」,「你姨一个人怪可怜」(奶奶语),端午和中秋家里会备份礼上门走一走。

    但我这整年不在家,一般情况下自然是父母代劳。

    有回年初一我倒是跟母亲去过一次,但陆家兄弟多,一坐就是一屋,叽叽喳喳的,连饭都没吃,我便和母亲落荒而逃。

    不过熘了一圈儿,这屋里也没啥变化,除了陆永平的痕迹被清除得一干二净——记得前两年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我还见过他的照片,小眼大嘴,笑得异常灿烂。

    就我帮厨(也就刮个萝卜、择把香菜)的功夫,陆宏峰进来了两次,一声不响的。

    张凤棠问他啥事,他也不答。

    问不写作业瞎跑啥,他说他快饿死了。

    「星期天没晚自习?」

    我问他。

    「有个啥考试占用教室,明儿个下午才上课。」

    这表弟两手cao兜,宽大校服下的身体软绵绵的,像块口香糖。

    而唇上的那抹黑色绒毛俨然一条鲶鱼或者一名李大钊同志,让人浑身发痒。

    吃完饭,又看了会儿电视,我便起身告辞。

    我是这么说的:「那我走吧,姨。」

    说这话时,我伸了个懒腰,一副理所当然要走的样子。

    「走个屁,这冰天雪地北风呼呼的,往哪儿走?家里又不是没地儿睡。」

    张凤棠翘着二郎腿,瞅了我一眼。

    于是这晚我便睡在了表姐的闺房。

    一楼三室一厅,除了个杂物间,另两个都是卧室。

    陆敏这间自打落成大概也没用过几天。

    沦陷于一片粉红之中时,我感到荣幸极了,昏睡很快将我吞噬。

    可以说那抹朦胧的粉红尚未脱离视线,我已不知天南地北了。

    没有办法,这两天虽不能说多累,但咱还真没睡过囫囵觉。

    然而晚饭水分补充得有点多,先是羊汤,再是米粥,它们淌过食道,漫过肠胃,最后难免地汇集于膀胱。

    就这么尿到表姐床上有些丧心病狂,在憋胀感的持续击打下,我只能睁开了眼。

    迷迷煳煳的,这一路上跌跌撞撞,险些在客厅西侧的矮阶上翻个跟头。

    我只好靠了一声。

    经过楼梯口时,就那么随便一瞥,我发现二楼貌似亮着灯。

    这泡尿无比漫长,搞得我几乎要再次昏睡过去。

    等水流殆尽的刹那,卫生间里一声巨响,尾音还他妈轻微上扬,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意思。

    与此同时,我意识到,这会儿来个大号鄙人也不会过于反对。

    可惜没带烟,这种事想想就好。

    晕晕乎乎地,我冲完马桶就往表姐的闺房赶。

    二楼已黑灯瞎火,以至于打开房门的瞬间,我都有点怀疑适才的一瞥是不是错觉。

    神使鬼差,躺回床上,我却再也睡不着觉。

    那些个瞌睡虫彷佛随着尿液被排了个一干二净。

    三千张老牛皮、水电站、陶瓷关节、陆永平、陈瑶,甚至医院楼道里的消防栓,有的没的,纷至沓来。

    万籁俱静中,连窗外大雪的沙沙声都清晰可辨。

    翻来复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再次触摸到了那片朦胧。

    然后——便意就恰如其分地袭来。

    除了靠一声,你还能说点什么呢。

    看了看手机,已零点出头。

    又磨蹭了好半晌,我开灯,下床,打开了房门。

    当然,这次揣上了烟。

    然而不到楼梯口,我便瞥到了那道由二楼倾泻而下的橙色光线。

    它直直地切在石膏横梁上,像只巨型橘子被挤爆的瞬间喷射而出的汁液。

    我不由愣了愣。

    客厅里只有挂钟的滴答声,雪光从阳台的窗户渗进来,通彻的莹白中竟掺着股清冽。

    我突然就感到了一丝寒冷。

    陆宏峰的房间黑灯瞎火,没有丁点动静。

    我睡觉前他还

    在张凤棠的喝斥下写化学作业。

    又瞥了眼那道橙色光线,我轻手轻脚地踱回房间,熄了灯。

    再出来时,我的心便怦怦地跳了起来,不可抑制。

    这雪夜里卑劣的躁动实在让人莫名其妙。

    出乎意料的是两级楼梯会如此漫长,乃至足够我打了两次退堂鼓。

    在打第三次退堂鼓时,我猫着腰,暗骂自己傻逼。

    随后便有声响从橙色窗口溢出,掉落在光洁的走廊地板上。

    好似受到惊吓般,我吸了吸鼻子。

    是「啪」

    的一声,像是在打蚊子,这起码说明我亲姨确实尚未入眠。

    紧接着又是一声「啪」,一个公鸭嗓开腔了,略带喘息:「知道了知道了,这到元旦都不休息,等那么久谁受得了?」

    毫无疑问是我亲爱的表弟,老天在上,我头一次见到如此不耐烦的撒娇。

    这么说着,他嗯了一声,语调上扬。

    随之什么吱扭了一下,房间里传来一声女人的闷哼。

    如此熟悉而令人脸红,瞬间我心里就擂起鼓来。

    「见天想着这事儿,真不消说你。」

    闷哼的尾音牵出这么一串,紧跟着又是一声轻哼。

    不是张凤棠是谁?哪怕不知为何,这声音温暖多褶,不似以往般清亮。

    登时轰隆一声,我心里亮如白昼。

    「你不想?」

    陆宏峰瓮声瓮气的,像是脑袋上罩了个面粉袋。

    「啪」

    地一巴掌,显然又有蚊子出没:「瞎说啥,给你说,期末拿不到名次,有你好果子吃!」

    陆宏峰没了音,倒是床板接连吱扭了好几下。

    张凤棠嗯了一声后,又吸了口冷气。

    我轻触着乳漆墙,几乎喘不上气来。

    然后室内就传来几声蛤蟆叫,或者退一步讲,起码一只被人扭住脖子的鹅才发得出这种声音。

    「笑啥,再跟期中考试一样,妈就不让你碰。」

    「知道了知道了。」

    陆宏峰满口答应。

    床板又吱扭起来,激烈了些许,张凤棠也轻哼了两声,这一切却马上戛然而止。

    「不让碰,那我想了咋办?」

    「管你咋办。」

    没了音。

    寂静中吱扭声再次响起,青涩、缓慢,却坚决。

    「还有昨晚上在医院,真不知道现在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啥!」

    「又来了你,都说几万遍了。」

    「你现在是翅膀硬了,妈说啥都不听,」

    「啪」

    地又是一巴掌:「让关灯也不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