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无缺十七岁出头,差几个月摸到成年的阴影,早已娴熟周转于酒精与烟草之间。即将走完被社会判定为成熟的进程,但终究是个未完成式:到底无法理直气壮地拎着酒走在教学楼的长廊上仰头豪饮,亦无法义正词严地为自己食指与中指的熏黄作无罪辩护,面对班主任的痛心疾首仍要低下青少年高贵的头颅不情不愿地保证下次不会再犯。年龄这辈子已被剑谪仙捷足先登,身高还未后来者追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兄长的yin威体现在家庭地位,并且顽强地延伸至师生关系。

    熬过四十五分钟的折磨,昭示午休来临的下课铃方响起,月无缺便鬼鬼祟祟地动身准备从后门溜出去。剑谪仙在讲台上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坐在过道旁的剑风云拉住他的衣摆,月无缺险些摔个趔趄,转过头怒目而视:“你他妈有病吧?”

    剑风云神色焦急,低声道:“剑谪仙老师在看你。”

    “我管他。”月无缺把自己的校服从剑风云指间解救出来,压住泛滥的心虚悄声道:“我先吃饭去了,剑谪仙交代什么回头告诉我。”剑风云还未应答,前者拎起前两天刚在巴黎初次登上秀场的MiuMiu编织包灵活地消失在门后,漂成白金色的发丝荡漾在楼道拐角,像一枚轻飘飘的金色羽毛。剑风云怔怔回头,剑谪仙单手撑着讲台,将散落的发丝撩到脑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月无缺单手插在裤兜中慢吞吞地朝食堂走着,手工刺绣校徽的昂贵西装外套裹在身上仿若一张密不透风的盖布,秋高气爽的深秋时节,竟裹得满身是汗喘不上气。剑谪仙冷漠而安静的眼神漫不经心地捅过来,刀刀见血又毫发无伤,头顶苟延残喘的叶片投下微风徐徐,笼罩着枯燥历史课上昏昏沉沉的美梦。剑谪仙手持教案熟视无睹,清冷的声音吸引青春期萌动的浪漫少女却无法吸引理应求识若渴的学子,终于在课程进行到第二十五分钟的时候,他把手中的教案丢在台面,声响不大足以惊扰所有偷偷摸摸的睡眠,淡淡地道:月无缺,上来讲讲这道题。

    我这辈子难道注定要被剑谪仙玩弄于鼓掌之中吗?月无缺悲愤地想。上午的插曲自然以他条件反射性地站起来却支支吾吾一句话也答不上来结束,剑谪仙睨了他一眼,若有似无地弯起唇角。月无缺感到一种在众目睽睽下被剥光衣服的屈辱,神经质地按着圆珠笔笔帽泄愤——倘若有天非要杀鸡儆猴,剑谪仙会毫不犹豫地第一个选择拿他开刀。

    想到此处,难免食欲不振,对食堂供应的美式快餐本就兴致缺缺,如今心口蜷缩一道无处发泄的郁结,使得压抑了半天的瘙痒蠢蠢欲动起来。月无缺从楼道快步爬上顶楼,天台铁门锁链松松地搭在扶手,轻而易举地敞开了怀抱。水泥地上残留着前人遗留的烟头,和着昨夜下过的小雨,淌了道黄褐色的水渍。月无缺从包里摸出一盒皱巴巴的薄荷爱喜,狠狠两口吞云吐雾,感受清凉的焦油浓香在肺部纵横驰骋,烦恼一扫而空,于是倦怠地倚在栏杆边缘,任凭带着柿子香气的秋风拂过面颊。

    他向楼底看去。靖玄中学的国际部虽与普通高中同在一个校园进行学业,但课程安排大有不同。国际部的学生此刻已然进入午休时分,普高学生仍在教室埋头攻读。教学楼旁边的篮球场聚集了一些无所事事的国际部学生,月无缺眼尖地捕捉到一个从未见过的面孔——此人容貌姣好,皮肤白皙,浅粉长发绑成两道双马尾,一左一右垂在胸前;他穿着国际部的英式校服,红格子裙在长椅上不怀好意地散开,露出两节套着黑色短袜的细长小腿。他眯着眼睛浅浅地笑,顺着他的目光逡巡,身材魁梧高大的僰君老师混迹在一群还未长开的青涩学生中,自信而利落地投进了一个三分球。

    月无缺无端生起一股躁烦,细烟还剩两三口,已初现苦涩,他将烟头扔在地上,正欲转身离去,却听楼道传来一声夹着气喘的轻唤:“原来学长在这里,找得琴心好苦。”

    原是舒龙琴心,撑着门框脸颊通红,额间沁满细密汗珠,手中拎着个印了玉桂狗头像的保温袋,校服外套被他随意地抱在臂弯中。他一边朝月无缺走去一边乐呵呵地道:“想是学长对食堂那劳什子快餐也腻味了,便琢磨着做了些淮扬菜。”月无缺心下一悸,别过脸故意不看他,鼻尖倒先嗅到热腾腾的菜香,道:“何必如此辛劳。”舒龙琴心伸手掰过他的脑袋,面前排开四个食盒,分别是蟹粉狮子头、金陵咸水鸭、平桥豆腐和清炒虾仁,咬着下唇笑道:“学长吃得开心,我自然也做得开心。”

    月无缺不再扭捏,接过筷子,又探头瞧了眼楼下的篮球场,坐在长椅上的那抹淡粉却消失不见。舒龙琴心好奇地凑过来,问道:“学长在看什么?”

    “美人儿。”月无缺言简意赅,用手比划了一下:“粉色长发,制服短裙,你认识么?”

    舒龙琴心歪头想了想,犹豫道:“可是韶无非学姐?”

    “韶无非。”月无缺咀嚼着这个陌生名字,从为数不多的记忆中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形象——经年累月占据周考成绩排行榜榜首的存在,据说为人温和友善,在年级里口碑很好。月无缺一向不喜这类人:处事太过圆滑,感情也不真诚。便自作主张地勾勒出一张因激素遍布青春痘、因挑灯夜读凸显黑眼圈的沧桑面容,并深信不疑。舒龙琴心往他饭盒中夹了一块豆腐,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像一只人畜无害的小飞鼠:“韶无非学姐在我们这届的迎新晚会上表演了钢琴,可谓风云——学长知道这回事么?”

    月无缺摇了摇头,他对学校的任何活动都敬而远之。舒龙琴心继续说道:“当时韶无非学姐穿着一条纯白色纱裙,头发披在背上,弹了一首D大调卡农,浅黄色的灯光洒在他身上,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若瞧见仙女下凡,后来大家才知晓他是大一届的学姐。有几个同学写了情书去找他表白,都被拒绝了,回来也未恼羞成怒,只说学姐着实温柔,不愿耽搁他们的学业。”

    月无缺嗤笑一声:“此人果真如此传奇?”舒龙琴心见他放下筷子,捞过他的餐具替他收拾,一边温温道:“学长不是见过学姐吗?也道是个美人儿。”韶无非惊鸿一瞥的眉眼倏然晃过,月无缺一时失语,摸出烟盒,里头空空荡荡,他扯了一下嘴角,将空盒用力地扔在地上。

    舒龙琴心帮他捡起,顺手塞进保温袋,道:“学长想不想听新鲜事?”

    月无缺挑了挑眉,道:“普天下尽是新鲜事。”却未拒绝,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事情要从和凤翥与挹天癒这两人说起。两人在靖玄高中部任职,前者在普高教生物,后者在国际部教生物,据说两人从小学至大学都是同窗,既是竞争对手又是亲密好友,眉来眼去多年终于去民政局扯了证。和老师风趣幽默,人缘俱佳,深受学生喜爱,从未传出过负面消息;癒老师一头亮蓝长发,剑眉星目,性情淡漠,情绪波动最大的时候是在月考结束后的班会,刻薄的字句从他完美的唇形中一个接一个蹦出来。十五六岁正是荷尔蒙洋溢的年纪,一张英俊的脸可以原谅他身上的一切错误,怀春少女不会因为挹天癒的苛责对其祛魅,反而无比迷恋他的克制与冷淡——这是独属成熟男人的稳重。其中以一位叫藐烽云的行径疯狂闻名。他五年前自挹天癒班上毕业,本该前往东京大学修读心理学,半年后无缘无故飞回上海。炎炎夏日,藐烽云整个人包裹在黑紫色的小洋裙里,脸上戴着印有库洛米形象的口罩,露出两只贴着假睫毛、用眼线笔画着夸张卧蚕的眼睛。据他所言对紫外线过敏,于是撑一把缀满蕾丝花边的洋伞,将自己笼罩在太阳无法到达的阴影中,终日如同一只运用科技手段对抗日光的女鬼,在挹天癒上下班必经之路徘徊游荡。倘若挹天癒出现在他如饥似渴的视线中,他就会踩着十二厘米高的厚底松糕鞋裹着浑身Gucci花悦香水尖叫着小跑过去,期期艾艾地朝挹天癒递上准备好的便当盒:您是我的天,您是我的主人。

    和凤翥装聋作哑,挹天癒无动于衷,藐烽云锲而不舍,众学生隔岸观火。此事本来热闹一桩,对情爱绯闻趋之若鹜是人之常情,藐烽云虽行迹可疑,但一没打扰学生上课,二未造成实质性的恶劣影响,三毕竟是从本校出身,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对自己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马虎过去了。谁知事件发酵半年没个动静,今早高二学生睡眼惺忪地推开机房大门,打开电脑桌面偷偷点开聊天室以应对难捱的苦闷课业。甫一进入界面教室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女生面红耳赤窃窃私语,男生挤眉弄眼幸灾乐祸,岳云深拍着讲台站起来:干什么呢?胆大的男生把屏幕朝他一转,笑嘻嘻地道:玉龙老师,您看!岳云深眯起眼睛,背后冷汗直流,心想好友你这遭怕是难渡。聊天室的版头放着一张照片,像素清晰尺度暧昧,他的好友那一头惹人惊艳的蓝色长发披在肩头,背对镜头赤裸半身露出健壮的肌rou线条,锋利的下颌线高高扬起,显然正在专心于下巴新生的青茬。发布这张照片的人ID叫做“欲天九宸”,头像是一只表情阴暗的库洛米,不怀好意地微笑:我才是癒老师的女朋友。

    此事轰动全校,议论纷纷。午休方过,和凤翥抵达地下停车库,他刚停好车,同僚劫鏖主就凑过来,阴恻恻地道:和老师知道早上的事儿吗?

    和凤翥风轻云淡地举起手机,给他看通话记录:荒谛给我打电话了,我现在过去。

    他慢慢地顺着安全通道走出去,适应了车库的阴暗,眼前倏忽洒落蔫蔫的淡阳,竟有些重见天日的错觉。他走在种满杨梅树的人行道,学生们投来或直白或遮掩的探视,像一根根无形的细针,未经允许刺进他埋藏尊严的尾椎骨。拐进校长办公室,荒谛站在办公桌后泡一壶看不清色泽的茶,他的丈夫仍是往常面无表情的模样,西装革履地坐在沙发正中,像一幅静谧的油画。

    挹天癒看见他来,往旁边挪了个位置,和凤翥假装没注意。荒谛咳了一声,道:“正好到齐了,玄魁你解释一下?”

    他们三人自幼结识,从不为了面子周旋语言游戏,习惯有话直说。

    挹天癒愣了一下,道:“以前的一个学生,我不知道他……”

    荒谛打断他:“我不在乎你们怎么认识的,照片是怎么回事?”

    过了许久,被质问的人才低声道:“荼然死去的那一年,我去了趟丽江。”

    风扇扑哧运转的教室空空荡荡,白纸课表被黑线切割成工工整整的方块,最底端赫然写着“体育”二字。月无缺从桌洞抽出手提包,哼着《2002年的第一场雪》欢快地从楼道走下来。他的心脏曾做过一个不痛不痒的手术,现今已无大碍,成为名正言顺的旷课理由。剑谪仙在开学第一天告诉他自己的车停摆何处,放学时可顺道接他回家,但月无缺从未付诸,而是转身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原因简单且幼稚,他与兄长之间的拉锯从出生时业已开始。

    他在今日突如其来改变了一贯的偏见,变得成熟而大方起来——舒龙琴心香甜可口的菜肴仍在唇齿回味。他无疑清楚这个学弟对自己的三两心思,从他躲闪又羞涩的注视中、从他装进保鲜盒变着花样讨他欢心的一餐一食中、从他刻意掩饰却展现出来的整洁领角与白茶香水味中,月无缺机敏地捕捉到属于青春期的浪漫与笨拙。他一向知晓自己容貌英俊,亦善花言巧语,因此难免生出些对于自身魅力的洋洋自得。原先准备迈出校门的脚步一转,朝地下停车库去了:剑谪仙算个什么,我这次让他一回,将来轮到他承我的情。既有人愿意劳苦车马,我何必顶着“秋老虎”去路边拦车。

    剑谪仙的灰色奥迪A8静静地躺在地库一隅,月无缺叼着烟靠在车门上,盘算着距离收课还有多久。正当他百无聊赖地翻看最新一期时尚芭莎时,安静的地库突然传来轻轻的回音,他抬头朝声源望去,登时仿若被雷劈死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剑谪仙和舒龙琴心一前一后地走在一起,后者将印着玉桂狗的保温袋递进剑谪仙手里,又比手画脚说了些什么,平日不苟言笑的剑谪仙稀罕地翘了翘唇角,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个微笑决计不是上午夹杂无奈的讥讽,而是rou眼可见的真情实意。月无缺顿觉舌腔五味纷杂,怒火从脚底往头顶上腾升,终于在冷水触达沸点的那刻迸发,他气得浑身颤抖,咬牙切齿道:“舒龙琴心,你骗我。”

    剑谪仙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惊讶于他不同往常出现在此处。舒龙琴心的脸惨白一片,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月无缺立刻打断他:“本以为你是欢喜我来交朋友的,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舒龙琴心拼命摇头,试图解释再次被他冷声打断:“装作喜欢我的样子很累吧?”月无缺将手中皱巴巴的细烟用力掷向对方,香烟在空中折成两段,烟草碎屑轻飘飘地散在半空,像一场被人遗弃的烟火。烟蒂砸在舒龙琴心的制服皮鞋上,轱辘滚了两圈,掉进下水沟里。

    “无缺,别冲琴心发脾气。”剑谪仙护在舒龙琴心面前,后者眼眶周遭泛红,晶莹的碎钻在眸底闪烁。他淡淡地道:“是我叫他来找你的,你何苦迁怒于他。”

    月无缺挤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鼻息,他将手提包搭在肩上,头也不回地朝地下出口走去。剑谪仙在身后叫了两遍他的名字,尾音转荡在空旷的车库,像是呼唤了数十上百次,走不进离去的人心里,再无应答。

    挹天癒与和凤翥踏出荒谛办公室时日头已黯,遥远天际的薄云被晚霞刺穿,透射如同正在燃烧的火光。和凤翥突然想,这种时刻,非要是这种时刻,他说我们要不要结个婚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黄昏近晚,背对着漫天余晖,碧蓝发丝与紫烟暮霭明灭间交织在一起,仿若上帝赐予的盛大节礼。年轻的他还未品尝痛失骨rou的滋味,年轻的他柔软又紧致的腹部下蕴藏一个健康的zigong,年轻的他抱着解剖学课本一动不动地被挹天癒的爱钉死在学校喷泉旁左数起第二把长椅。挹天癒带着水生调的香气凑近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架在他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以防它变成他们亲密的阻碍,他的吻像一抹咸湿的海风,吹在他不停颤抖的眼皮上。

    和凤翥停了下来。挹天癒站在他身后,凝视着他瘦削的身体与白皙的脖颈,他听见他轻轻地发问: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你还相信我吗?

    和凤翥回过头,他把眼镜从脸颊上取下,折叠握在手中,绽开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我发现一个问题,这个缺陷注定让我赢不过你,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爱你。

    挹天癒慢慢地说:和凤翥,你觉得爱情可以用输赢来衡量么?

    和凤翥说我不知道,好友,我们就是从输赢结识的,从小到大,我们比较的还少吗?

    月无缺蹲在酒吧门口,店面被水泥砌成拱形圆洞,纹理凹凸不平而显得粗犷,上面用灯牌手写着两个不知具义的西语单词,但还没通电,一切沉寂在逡黑之中,酒吧尚未营业,夜生活尚未开始。行人从他身侧匆匆掠过,或昂贵或廉价的西装外套散发着疲惫的气味,无人有多余精力分给他一个关怀的眼神。也不知过了多久,玻璃门内骤然亮起昏黄小灯,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微弱响动,门从里面被打开,传来一个略微低沉的嗓音:“月无缺?”

    “你认识我?”他从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血液供给不足,险些趔趄摔倒。来人急忙抓住他的手肘,又怕烫似的松开,卷来一阵难以察觉的花香。背着稀落的灯光,他看见上午坐在篮球场边微笑的男生套着一件肮脏破旧的围裙,两只无措的橡胶手套握着拖把的木柄,怔怔地望着他:“你在这做什么?”

    “喝酒,韶无非,别问蠢问题。”月无缺勉强地笑了一下,“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他瞪了他一眼,似乎是责怪他的唐突,到底舍不得他独自在外头徘徊,将他一把拉了进来,又拿了只玻璃杯给他倒水:“你也不看看现在几时几分,哪有酒吧这么早开的?”月无缺捏着杯子晃了晃,放回台面,耍赖的语气分明是在撒娇:“我是来喝酒的。”

    韶无非不理他,弯着腰摆弄那根拖把,脏兮兮的布条甩在瓷砖地面,留下一道浑浊的水渍,模糊映出他刻意抿着的嘴角。月无缺看他拖了会儿地,上午还搭在前胸的辫子此时解了皮圈,用珍珠抓夹扎在脑后,落下几根漏网之鱼,飘飘荡荡地拂过颈侧,就笑:“耷拉个脸作什么,不欢迎我?”

    韶无非直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看了他一眼,又很快转到旁边去了,轻声道:“我可不想扶你回家,月同学还是早回罢,莫要让家人担心了。”月无缺闻言瞪大了眼——此人正在挑衅他的酒量,当即翻上几丝不服气,心想自个儿酒桌上下还未逢敌手,从手提包翻出皮夹,抽出几张红彤彤的纸钞,一把拍在吧台上:“把你这儿最烈的酒拿上来,定要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海量。”

    韶无非眨了眨眼,把手套在围裙上揩了揩,将拖把倚在墙上,二话不说进了间里屋。月无缺等了他几分钟,见他一身淡粉色的碎花纱裙,抱着个及胸的陶土坛子出来。他从架子上取了两只酒杯,用餐布擦了擦,顺手将纸币丢了回去:“既有兴致,我乐意相陪。只是这遭酒赌,可有输赢之分?”

    月无缺替他将封盖掀开,熏了满脸桂花醇香,迷离半刻,道:“若是我输了,答应你一件事便是了。”

    韶无非失笑:“哪有这样随便糊弄的?”

    月无缺认真地凝视着他:“我答应过的就是答应了,作不得虚数。”

    韶无非撇开目光,只低头往杯中倒酒,指尖似被虫豸叮咬,倏然刺痛,晃了两下,洒出几滴清酿。月无缺打趣道:“手这般不稳,怎样作调酒师的?”韶无非将盛好酒的白瓷杯递给他,酒盏是圆口的瓷碗形状,侧面烧着亮色的彩釉,他没理他,低声道:“可是萦魅jiejie送的,平日也舍不得用,倒便宜你。”

    月无缺一饮而尽,把瓷碗推过去,眼底清明:“这酒桂花香好浓,是不是你酿的?”

    韶无非给他重新满上,沿着自己的碗沿小小地吮了一口,道:“酿了整整一月,你悠着点儿。”

    月无缺哪里听他的,又是满杯入喉,手心把玩着酒盏,迟疑半分,问道:“你怎会在此工作?”

    靖玄中学是上海浦东这片赫赫有名的私立高中,虽分为普高与国际部两种教学模式,但能进来的学生家境殷实优渥,身份非富即贵,校门外终日豪车流连,一派珠光宝气。韶无非含了口酒液,遮住眼眸,掌下一片阴霾,他呼出一口气,道:“我的养父是韶九城,你知道他么?”

    此人在上海名噪一时——是因为臭名远扬,任职无关紧要的副厅级职务,在三年前的“严打”中仓皇落网,大字报贴出来,据悉贪污受贿接近一个亿,坐拥外滩旁豪宅一座,自然引起民愤。月无缺手一颤,浇出半碗琼浆,下意识地道:“我并非有意。”

    韶无非把右手同他的左手放在一起,昏暗的吊灯下,他瘦削细长的手指遍布皴裂,关节处皮肤粗糙;反观月无缺的手白皙不少,细皮嫩rou,一瞧便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少爷,紧跟时尚潮流戴着两枚克罗心的戒指。他听见韶无非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微不可闻,几乎令他怀疑是酒精作祟的错觉:有意也无所谓呀。

    他反手握住他的手掌,指尖强硬又温柔地挤进他的指间空缺。韶无非的皮肤寂寞地发凉,如同秋天在风中挣扎垂死的一片秋叶,最终支离破碎在步履匆匆谁的脚下。他忽地感到心头涌上一团蓄谋已久的躁热,正在胸口疯狂地横冲直撞,执了杯盏,仰头饮尽,流下去的尽是头晕目眩,险些找不着唇边字句:“你这样揣度我,叫我如何是好。”

    韶无非将手中馥香一口喝完,歪着脑袋替两人斟酒,道:“是我不好,以这杯赔罪。”

    两人默然,同时将新酒入喉,放下酒碗,各自无语,给了酒精片刻缓和时分。月无缺觉眼前罩了片白雾,用手揉了揉,仍是一大团迷迷蒙蒙,再怎样挤眉弄眼,那团薄云不肯离去。脸颊烧得通红,只好撑着桌子呕出一口浊气,艰难地抬起沉重的头颅,却见一片朦胧昏光中,韶无非兀自坐在他对面,含着一抹恬恬静静的微笑,四目相接竟是风情万种。月无缺傻楞在原地,过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道:“韶无非,你是不是醉了?”

    否则我看你的眼睛,为何冰凉着的guntang,像是无依之地,满目疮痍。

    那人的手被他紧紧握着,无奈道:“哪有罪人先告状的道理?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

    月无缺一个激灵,眼前浮现剑谪仙不苟言笑的脸,急忙摇头:“别送我回去,不想回去。”

    韶无非踌躇道:“我在外租房,环境不好,怕是不合你心意。”

    月无缺凭着为数不多的记忆抓起手提包,一手把他往外头拽:“走啦走啦,我又不是金贵的公主!”

    韶无非被他拽地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忙道:“我还没关门呢!”于是松开月无缺的手,拿来插锁,万分谨慎地锁上酒吧大门。月无缺靠在电线杆上看得出神,烟瘾泛了上来,从口袋摸了根惨不忍睹的烟咬在唇间,这回不是爱喜,应是红双喜。初秋的风还未乍寒,夹杂着淡淡的清凉,Zippo不大争气,好几下也未点燃,只得恼怒地嚼了两口。韶无非单薄的身体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他才发觉他只穿了件方才换上的连衣裙,裹在风中,竟有些快要被卷走的意味。月无缺把外套脱了下来,心说自个儿从未关心过他人,今次是头一回,弯弯绕绕不过一个情不自禁,真是奇了!别扭道:“穿上去,莫着凉。”

    韶无非扑哧一笑,披在肩头,踮起脚拦下一辆出租车,带着他挤进后座,才道:“我平日都是自己走回去,今天带上你,破例一回罢。”

    月无缺头昏脑胀,耳朵也不灵光,直直问:“为什么?晚上一个人多不安全。”

    夜间出租好贵啊。他托着下巴看向窗外的灯红酒绿,好像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买不起火车票,坐不起轮渡船,只有憧憬的目光才可穿越贫穷抵达。我舍不得。

    出租车在马路中央停下,司机不耐地催促:“快下车啦!这里不能久停。”

    月无缺正要牢sao,韶无非把他推出车门,压了张绿色的钞票在副驾驶:“辛苦您。”

    前夜方下过小雨,淌着湿乎乎的潮气。两侧的居民楼安睡在静谧的黑暗中,路灯寥寥,投射下惨淡的阴影。远处隐隐约约瞅见上海中心大厦,露着亮光的一角,照映周遭的阒寂。韶无非走进糊着墨色的巷弄,旋即闻到一股垃圾发酵的恶臭,常年徘徊不去,已经深入砖墙骨髓。月无缺跟在他身后,脚底似乎踩进泥塘,发出响亮的水声,低头一看,随后大叫:“我cao!”原是一只烂透了的老鼠尸体,腹水四溢,他不幸中招。韶无非停下脚步,从包里掏出两张餐巾纸,蹲下身替他擦去Gucci帆布鞋上的脏污。月无缺一惊,正要收脚,被他握住脚踝,低声道:“跟我来此,委屈你了。”

    月无缺立刻道:“是我自己要来的,你怪自己作甚。”韶无非站起来,不再说话。上海廉租房大多是十一二平房间改建的公寓,几家几户共用一个厨房,拥挤在太阳在哪个角度都无法关照的潮湿角落,呼吸同一方被化学气体逐渐侵蚀的空气。韶无非租的公寓在顶层,算半个阁楼,因此租金较其他楼层也低廉一些。电梯自是没有,只得从侧边摇摇欲坠的扶梯走上去。推开褪了漆的木门,满屋昏暗,唯有一扇小窗洒进点月亮的怜悯。狭窄房间内摆放着一张单人床,挨着床头是一张年代久远的木桌,应当是房东传承多年的纪念品;床的对面是一架红木国产钢琴,看不出品牌,琴键已然渗黄。屋内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落脚之地,韶无非让他在床沿坐下,转身出去,似乎是厨房的方位,很快端了杯温水回来。

    “你喝得太多,先醒醒酒。”韶无非道,月无缺握着玻璃杯抿了一口,一股厚重的水垢味在唇齿造孽,他皱了皱眉,问:“你平时就喝这个?”

    “我们都喝这个呀。”韶无非背对着他,正在与连衣裙的背后拉链作斗争,争执半晌,还是没拉下来,只好撩起垂在后背的长发,偏过头看他:“劳烦你,帮我拉下拉链。”

    月无缺喉头翻涌一股五味陈杂,自小衣食无忧的他从未品尝过粗糙的生活,他记得清晰,进入青少年后叛逆心理无可厚非地壮大起来,每每同人出去厮混都免不了受剑谪仙一顿叮嘱:不许吃路边摊上的东西,亦不许买些包装三无的零嘴贪食。这韶无非虽仅有一面之缘,但从身上气度与他人嚼舌中不难看出,是个不染风尘的仙女形象,也难免成为青少年荷尔蒙旺盛时期的白月光。谁料想学姐平日光鲜亮丽,却住在这种地方支撑度日。他的脑袋沉重得厉害,好几次都没拉下来,衣领松开,搭在韶无非裸露的肩头,竟露出一道向尾椎延申的丑陋伤疤,狰狞盘虬在背部,似一只凶恶的毒蛇。月无缺愣在原地,指尖颤抖,声音不像自己的:“你这是怎么了?”

    韶无非裹着裙子,慢慢地摘下耳垂上的水钻,轻描淡写道:“小时候落水,差点残废,受贵人相助,打了根钢钉进去。”

    月无缺没应答,他以为酒精占据上风,已昏睡过去,正要转过身,却被人一把环住腰肢,两人齐齐倒在床褥间,木板发出不堪负重的呻吟。月无缺温热的鼻息打在他的颈侧,韶无非推他的胳膊,没推动,喘着气道:“月无缺,快放开我——你醉了。”

    他的胸膛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guntang而宽阔,几乎能触摸到肋骨上方鲜明确切的跳动。

    “我是醉了,我输了,韶无非。”他近乎是在喃喃自语,湿润的嘴唇贴在他的耳廓,像一个小心翼翼的亲吻,“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带我回家,故意让我看到你的生活,这样我就会忍不住想要保护你。”

    仿佛浇下一盆凉水,韶无非如坠冰窟,脊椎骨蛰伏已久的剧痛像一座假寐的活火山,此刻轰然喷发,溅出漫山遍野的鲜红,他痛得撕心裂肺痛得死去活来,想要辗转反侧却被月无缺用力地按在怀中,分明是一个温和的拥抱却像被他紧紧扼住咽喉,他哽咽道:“这话要原原本本地还给你——你这样揣度我,叫我如何是好。”

    “我又没谴责你,不准你故意。”月无缺低低地笑,吐息带着桂花味的酒气与经年累月的烟草香,“你尽管耍你的心思。”

    韶无非不说话,两人静静躺在单人床上,被褥散发着若有似无的花香,与韶无非身上的香气如出一辙。月无缺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在这样宁静而安详的时刻,他几乎快要顺应困倦热忱的邀请,浸入深沉的睡眠中。怀里的人慢慢转了个身,眼角的红色眼影早被濡晕,睁着一汪清波,伸出手指,慢慢地描摹月无缺锋利的五官。

    他看不懂他的神色,好像是在哀戚。可是你的美貌,是一柄出鞘的钢刀。

    他听见韶无非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你输了吗?”

    “我输了,愿赌服输。”

    韶无非小巧精致的唇瓣凑过来,差那么微弱的一点距离他们就要吻在一起——月无缺眨了眨眼,那张嘴似一枚烂熟的河蚌,一张一合露出内里肥硕的软rou,状若下流的邀约,裸露出细密的恶毒:“月无缺,你可不可以爱上我?”

    他理所应当地捧住他的脸,将遗憾的距离缩得无限亲密,让获取氧气的方式变得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