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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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九流坐在石阶上仰头望月,还未从刚刚结束的名剑大会对局里走出来,就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偷偷说: “萧帅”侠士机缘偶至,不经意间触发奇遇【旧宴承欢】!所谓:旧日推杯相问盏,此间此意最情真。” 这个奇遇出的实在不合时宜至极。 十四的月亮很圆很亮,照得他心慌意乱。 月照云,云遮月。 秋风推送他出城去,百味楼的小二拦下他,小二说:店要打烊,有位醉客不肯归去,还请裴大夫帮衬。 裴九流的‘与他和干’四字差点脱口而出,就听到小二补充道:醉客是剑问卿。 剑问卿。 裴九流一见钟情见色起意后的百依百顺和无可奈何。 店小二收了桌,裴九流结了账,扶着醉趴下的剑问卿回广陵邑。 剑问卿抓着酒壶把手不肯松手,裴九流又多买了酒壶的单,握着壶身摇晃,壶内还有半满。半壶酒喝得剑问卿脚步虚浮,走路左跌右撞,可谓‘行路难’,裴九流伸手去搀他,反被推开。 剑问卿大袖一甩,在原地转了几圈,指着告示栏迷糊道:“去,我没醉!不用你扶!” 憨态尽显。 天知道裴九流牙齿咬得多紧才没露出笑声,憋笑憋得面容近乎扭曲。剑问卿已醉有六分,裴九流上前扶他,顺着话说:“是,是我醉了,那卿卿扶我回家,可以吗?” 颠倒主次后此话就顺耳舒心起来,剑问卿却记起先前之事,哼声道:“让萧帅去扶你去…哇——”话没说完,忽地朝着告示栏吐了起来,一壶好酒,肚里没装几杯,全让路边告示牌‘品味’了个干净。 剑问卿嫌弃地离开告示牌,像个挂件一般搭在裴九流身上,后者拿出绢帕,细心替他将嘴擦拭干净。 两人走了几步后,剑问卿似是想起什么,突然道:“还有,不许叫我卿卿!” 这次裴九流的笑再也藏不住了。 二人途中遇见吃宵夜的萧虹,方桌上摆了三个rou夹馍,一碗rou汤,方桌另一边是半人高的糕点,有带食盒的有油纸包裹的,五花八门。裴九流细数,竟是将扬州城内大小好吃铺子的月饼悉数都堆在此。这算命的真有闲工夫,这些糕点单一家就不知道要排几个时辰,集齐这些的功夫不亚于用神威宝箱开完二百块陨铁。转念又一想,难道这些他是他今夜的宵夜?未免有些……。 萧虹低头咬馍喝汤,没看见裴九流的表情变化,头也没抬幽幽道:“你今夜若是同他一齐住,可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这句话裴九流听进去了,只是从另一只耳朵里出去了。 半壶酒,让剑问卿醉得七荤八素,十分自然靠在裴九流身上睡去,此行前路短短亦漫漫,裴九流低头痴痴看着怀中睡得呼吸匀称的剑问卿,心下暗想:世事总是一物降一物。 裴九流招手喊了车夫,咬牙踩上最贵的那一辆马车。 途中难免颠簸,剑问卿在裴九流身上蹭得发冠歪斜,裴九流想替他整理衣冠,怕扰他好梦,只好先轻手轻脚摘下剑问卿发冠,取下发簪时,顺直长发散落如绸,二人离得进,裴九流嗅出隐有松香。 裴九流打横将抱起剑问卿回了自己家,把他安置在书药房的缀香包酒胡椅上,从厚木匣子里取出压箱底的精工松鹤锦绣薄毯同他盖好。要是吃了熊心,他也许会用手描摹那张无瑕的脸,要是再吞了豹胆,他也许斗胆会偷香窃玉一口,可惜,他只是退出房门前将小窗关好,免剑问卿被夜风吹凉。 裴九流修习离经易道,除去家中几块方田向流年如虹屈服,不得不种上白六娘垄断售卖的花草外,院中其余草木均是往日后炮制药材方向种下的,自然药柜备有各类品质上乘的药材。 取陈皮、红枣、枸杞、生姜、冰糖,裴九流守在药炉前小火熬制醒酒汤。 剑问卿醒来时只觉满屋草药味,第一件事便是开窗。头还在晕乎,先前喝下的酒的任有残留,始觉不清,剑问卿扒在窗口透气,吹去不少余醉,窗外桂花圆月应是中秋,屋内… 屋内草药两柜,书典几墙,应是…… 裴九流。 还未曾看清楚书柜上排满的各类典籍,便有一阵脚步声朝房间走来,剑问卿匆匆躺回原处,倒要看看这裴九流玩的什么花样。 裴九流端着托盘进屋,看见摇曳烛光,会心一笑,蹲在胡椅旁放下醒酒汤,轻扯剑问卿袖子:“卿卿,卿卿。” 后者不耐烦回:“都说了不许喊我卿卿!” “你醒了。” 剑问卿后知后觉被炸,偏头过去,不愿睁眼看他,小声“哼”了一句:“我没醒。” 裴九流好笑道:“那现在是谁在答我的话?” 剑问卿没有作答,一时间屋里只余下窗外吹进裹挟着桂花香气的风声,裴九流观察到他双唇紧抿,双指并做按揉太阳xue…。他端起瓷碗,舀一勺解酒汤吹去烫热,送至剑问卿嘴边:“卿卿喝口吧,能缓头疼。” 剑问卿清楚裴九流的医术,更没有和自己身体作对的陋习,十分配合地咽下一勺又一勺解酒汤,只是中间有裴九流对他如对稚子小儿喝药时那般鼓励夸奖令其不适。 裴九流方放下瓷碗,剑问卿的声音就响起了。 “好了,你滚吧?” “好好好,我滚,卿卿…道长要我滚去哪里?”这里可是我家啊?! 剑问卿悠哉悠哉晃起胡椅,一副少爷做派:“随你。”忽地一顿,止住了胡椅摇晃幅度,道:“滚去找你的萧帅去。” “嗤——,你是不是吃醋了?”裴九流抬手遮笑之际偷瞄了一眼剑问卿,发现对方听见“吃醋”两字时明显皱眉,搭在胡椅扶手上的手握紧,急急亡羊补牢道:“四月初七,那天官家批了我一个‘机缘·会逢’,我虽已经身经百骗,但总抵不住三倍诱惑作祟。我在扬州城寻找有没有双骑和传功之人,便是如此认识萧帅。从始至终,他都是我为了碰瓷惜往日认识的人,也许说工具人更为妥帖,我和他过往所有的交集都是为了出奇遇。” “为了惜往日,认识到生死不离?” “对……”其实像萧帅这样的生死不离裴九流还认识十几个,都是在汉白玉护栏前同骑驴车的辛酸泪。 剑问卿坐起身来,郑重盯着裴九流,一字一句道:“从前他是你惜往日的工具人,那我也是你碰瓷凌云梯的工具人?” “难怪我一不和你双排,你就和他勾搭上了。” “不!你和他不一样!” “我没有和他勾搭,也不是一起组排,那是巧合…。” “巧合?那你在乐山大佛窟里故作不认识我也是?” 剑问卿越说回忆越往前涌,乐山大佛窟的比试中裴九流厥阴断他万世不竭历历在目。他同裴九流打招呼,裴九流故作冷脸,装作两人素昧平生,甚至在侯战亭里还刻意自欺欺人地挽起批发,企图伪装成同名同姓之人。 想到此处,剑问卿的眼泪不争气地落下,外袍上洇染了一小块深色痕迹,两行清泪,滴落在裴九流心底泛起阵阵涟漪。他再也忍不住,站起来抱住剑问卿嘴里反复说着苍白无力的对不起,恨不得给当时抱着侥幸心理的自己一巴掌。 裴九流可以扛得住刀枪的伤,可以吃下十四无绝的苦,唯独不能见剑问卿落泪,他想吻去剑问卿的泪水,替他吞下泪水里委屈,消化掉所有的负面情绪,最终只是轻轻替他拭去泪水,没再做任何出格举动。 他捧着剑问卿的脸,剖心地说:“我、我当时的确被人有我无的凌云梯迷住了眼,想打两局名剑大会再试试运气,没想到遇见了杀千刀的萧帅,天地良心,我发誓!我真没想过和他双排,我真真是单人交的报名书。” “我方一进去就看见了你,我怎么能看不见你,你是我在这个江湖遇见的最特别最钟意的剑客。可是我也看见了我的队友,萧帅。怕你误会,我便想装作其他同名同姓的‘裴九流’糊弄过去,我不知道能不能瞒过你,但我还是这样做了。” “我听说那凌云梯需要胜者才……”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是真的不想骗你,真的不想装作不认识你。可是、可是…那时不知怎的鬼迷心窍,鬼使神差地我就做了那般事。我的卿卿,还痛不痛…。” “对不起,卿卿,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要不,要不你打我一顿出出气吧。” 剑问卿堵住耳朵摇头,不肯听裴九流长篇大论虚情假意,推开裴九流赌气道:“我可不敢,我怕再吃一记厥阴指。” 一提及此,剑问卿就想起来了对局,一细想对局,剑问卿眼眶中积蓄的泪水就又要掉了出来。 裴九流总是对剑问卿的泪水毫无保留地投降。 裴九流飞速思考着什么东西才能压制自己,让自己不做本能反抗,现场制药可行度太低,出门买药又距离过远,慌乱寻找之际手碰到了腰间随身携带的针包。他解下皮质针包,摊在书桌之上,一卷从大到小从长到短排列的银针在烛光下镀了层浅金,煞是好看,他极为熟练的取下一根银针负荆请罪般递给剑问卿。 剑问卿歪头不解:“你做什么?” 裴九流垂眸,构想措辞,鼓起勇气道:“卿卿只需封住我气海、关元、膻中……等处xue位,我便是再想做反抗也是徒劳。” 这针是跟随裴九流多年的银针,只有从前还在谷中求学时才往自己身上使过,交予他人还是头一遭。 剑问卿接过银针,两头打量,他虽不懂施针技法,却也知道是往裴九流身上扎着使的。他捏着针尾,私报私仇地往裴九流rou里钻,几过xue位而银针不入。裴九流并非没有被手法差的师弟师妹扎过针,只是剑问卿这样蛮不讲理的手法确实罕见,他压根不想扎针,只想扎裴九流罢。 他虽然对剑问卿有悔痛之意,也不是来当巫毒娃娃的,新的一针依旧不如意后,他只好拉起剑问卿的手,停在自身xue位前教他如何施针入自己的xue。 带着剑问卿一针一xue,封住自己内力,再也施展不了任何招数。 好似他迫不及待赶着挨打一般。 收了针包,剑问卿看着眼前满是细汗的人形秃刺猬问:“之前在佛窟里,你哪只手使的厥阴?”